郭寧從侍衛手裏接過一份文報,交給仇會洛:


    “消息說,阿樞在烏沙堡糾合了數百上千人,還有許多蒙古貧民殺了自家的百戶、千戶去投奔。這陣子咱們在南邊大打出手,吸引了蒙古那顏們的注意,阿樞便帶著這群烏合之眾,乘機奇襲了桓州西境,當年大金國的烏鮮烏魯古群牧所。”


    “烏鮮烏魯古群牧所?那地方是世宗……前朝世宗年間七群牧裏最富庶的一片。和他們比起來,咱們這些邊疆屯堡便如乞丐也似。我記得大安二年的時候,蒙古人打破了群牧,光奪取的戰馬就有三萬多匹……”


    郭寧示意仇會洛先看文報:“這會兒當然沒這麽多馬了,隻有黃金家族牧羊的牛羊在那裏。估計有十幾萬頭,現在全落到呂樞這小子手裏了。咱們若動兵北上,隻消接應到這批牛羊,就夠大家吃一年的。”


    “這……”


    仇會洛看看文報,先是喜悅,再抬頭看看郭寧,皺眉不語。


    過了半晌,他問道:


    “阿樞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本事?”


    “蒙古人以千戶受封製控製草原,層層分派,如臂使指,怎麽就有這麽多的蒙古人簇擁他?”


    “就算成吉思汗不在,蒙古本部對草原的控製有所減弱。但黃金家族的多個千戶仍在,聽說還有源源不斷的異族,正從西域趕到草原。那些蒙古那顏們,怎麽就會坐視著牧場受襲?”


    頓了頓,他皺眉又問:“這消息是真是假?陛下,趙瑄這小子辦事未必靠譜,你可別太聽信他了。”


    仇會洛是趙瑄的直接上司,知道趙瑄因為呂樞失陷的事情,近來有些灰頭土臉。他這麽說,並非打壓,反倒是一種保護。


    郭寧搖頭:“不是趙瑄的人傳來消息。是錄事司,徐瑨的人。”


    “他也往草原上伸手了?”仇會洛吃了一驚。


    誰都知道,郭寧起家的整個過程裏,都離不開錄事司徐瑨的努力。


    這位河北塘濼裏整天笑嗬嗬的酒店掌櫃,看似很少出現在大周政權高官的行列。可但凡知道點內情的,都曉得此人權勢不小,也絕非善男信女。


    當年莫說朝廷派到山東的官員了,就算中都城裏與定海軍有競爭的行商坐賈,乃至背靠著某個貴胄的牙行,幾個回合之後手段稍有出格,都有可能發現掌櫃的忽然消失,然後再也不見人。


    那些人失蹤以後,也曾有官府去查。然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沿著最大的懷疑對象往後看,背後先是徐瑨的森然身影,最後是那個坐擁雄兵巨鎮的惡虎,誰敢繼續追究?


    從這上頭說來,郭寧這一方,多的是讓人失蹤的好手。


    另一方麵,從定海軍到大周,郭寧下屬的官員們一向沿襲主君的輕佻作派,動輒深入虎穴,獨自行事。但數年下來盤點,其實因此犧牲的人數並不算很多。


    因為這些官員們既有膽子,也有依仗。


    依靠在情報係統的持續投入,大周但有所圖,派出的人手通常都熟悉底層情形,能夠應對各種突發事件,做足準備。呂樞此行,便有商隊為掩護,有趙瑄吸引注意,路程大都在與己方友善的也裏牙思千戶控製的榷場。


    又因為他們自家辦事素無顧忌,慣於讓敵人“失蹤”,所以對各種陰損手段也有應付的預案。很多時候,看似一個兩個人白龍魚服,其實後頭能夠調動去掩護、接應的人手要多上十倍百倍,而且反應的速度也極快。


    便如呂樞失蹤以後,趙瑄立刻緩和了與別勒古台的聯係,以持續的貿易收入為誘餌,督促他想辦法在草原上撈人;又同樣以貿易收入為誘餌,迫使也裏牙思調動了相當人手,直接溯蹤追跡,甚至不惜沿途殺人。


    待到別勒古台和也裏牙思兩個千戶放出高額懸賞,卻全無音訊。這樁事情就不止是軍方的力量來處理了,身在邊疆巡視的郭寧立即調度了蒙古附從軍北上擾亂,而在他們掩護之下的,則是錄事司數年來積攢的暗樁暗線紛紛發動,在草原上硬生生張開了傳遞信息的大網。


    呂樞畢竟是皇帝的小舅子,天家的至親,大周朝的國公。錄事司這麽做,確有不得不爾的道理。


    隻不過,按照最初的計劃,這些暗樁暗線俱都珍貴,不該用在此時。而且暗樁和暗樁之間的聯絡渠道,因為草原各部族遊蕩的習性,一向都時靈時不靈。大約十天前,聽說呂樞身處他的老家烏沙堡,然後消息就中斷了。


    看起來呂樞還挺滑溜,短短數日工夫,就能遊蕩出這麽遠去。可他的瘋狂奔走,實在給大周錄事司的同僚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已經不止一個人在錄事司情報係統內部流轉的文牘中抱怨,說不知這半樁小子在草原上撞了什麽鬼,也不知他是聰明還是傻。


    既有一直往北的本事,想辦法往南動一動,三五百裏一口氣衝過,大家就能接應得上,任務就此完成,他也就安全了……這不好麽?


    勝過像現在這般,那麽多人冒著危險,陪著個少年新貴胡鬧,眼看著草原都要打起仗來了,我們還隻盯著一人!


    這一類的隻言片語,立時惹得徐瑨惱怒。


    他知道自己的諜報係統裏異族甚多,所以一向以來胡風極盛,絕少把漢兒的忠孝仁義掛在嘴上。故而呂樞這趟行動暴露以後,便有人覺得不值。


    但胡兒覺得不值,不代表漢人會認同這種想法,大周畢竟是個漢人政權,皇帝用武力壓製胡族,可對著中原大地,以德治國的大義不能丟,還是要講忠孝的!


    皇帝即位以來,追求實際利益的事情做得太多,未免對朝堂的風氣有點壞影響,所以時不時需要做幾樁符合儒臣是非觀念的舉措出來。呂樞冒險去往北疆,便是代表皇帝表現孝悌之舉,是皇帝平衡朝野風氣的微妙一著。


    更不消說後頭的廝殺紛亂,也是皇帝順水推舟了。


    所以,誰去質疑呂樞此行,就等於在質疑皇帝。


    情報係統何等重要,約束又何等嚴格?許多規章製度裏,第一件事就是要十足十地執行命令,絕不能自以為是!


    徐瑨可不容許自家下屬這般作死。


    這位秘諜大頭目專程從縉山出發,趕去了金蓮川方向,一來督促探查,二來也整肅人心,鼓勵士氣。但要說到呂樞的下落,他再怎麽神通廣大,拿廣袤草原有什麽辦法?去了金蓮川,也不過隻能坐鎮而已。


    反倒是郭寧聽說了這情形,前幾日專門給徐瑨去信,告訴他不必強求結果,但一定要保證本方暗樁暗線的安全,更不要吝嗇賞賜。


    有趣的是,當徐瑨不再強求以後,反而又有了條消息從草原深處遞了出來。


    而消息的內容,便是郭寧現在所述了。


    其實莫說是仇會洛,郭寧自己也覺得草原上的局勢變化若此,實在荒唐。


    這荒唐的局麵,還得從大約一個月前說起。


    當時,別勒古台和也裏牙思兩個千戶各自掛出賞格,尋找失蹤的中原貴人。一時間引得草原上人心亢奮。


    其實那賞格固然豐厚,但草原上多的是牛馬,本不該鬧得這般喧騰。問題是,自從成吉思汗發動西征,草原各部無不窮困,所有人都知道,僅剩下來一些與中原貿易的好處,全都在幾個強勢的千戶手裏。


    偏偏這幾個千戶又萬事不假外求,普通人想要阿附他們、吃點殘羹冷炙,都沒有機會。


    難得兩個千戶全都跳腳,旁人哪有不積極的?


    抓住這個機會,豈止得到牛羊?說不定整個部族都能翻身!


    當下無數人奔忙找尋,便似在草原上找尋自己的親爹。


    最早發現線索的,是一個潦倒的蒙古老牧人昆布哈,和他因為斷臂而無法再上戰場的十夫長阿布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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