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會洛下到中軍之後,各種命令頒發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軍隊行進的隊列間隙,背著鮮豔靠旗的傳令兵隔一會兒經過一個,隔一會兒經過一個。


    遠處傳來嗖嗖的鳴鏑破空聲,張鵬身邊有個士卒下意識地站住腳,反手去掏掛在背後的盾牌。但其他人都很鎮定,腳步不停。於是他就被後頭跟上的將士推了下,踉蹌趕上同排的夥伴。


    好幾人發出了哄笑。有人道:“不要慫,那鳴鏑最少隔著兩裏,大概是韃子的第二隊哨騎來了。老孔你現在舉盾,一會兒胳膊會累的。”


    被叫作老孔的士卒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提前準備,不能叫慫……提前準備,以防萬一……這是戰場經驗,能叫慫?”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思則有備,有備無患”之類,這些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一時間,隊列前後數排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老孔是久經沙場的好手,當然不會害怕敵人。不過,他在此番出征之前,剛通過了軍校的基礎課程,他年少時有私塾的底子,對軍校裏講述的許多兵法條目記得很牢。其他將士就算經過同樣的培訓,很少有像他這樣隨口便引用來拽文的。


    老孔的這個習慣,經常被將士們當作開玩笑的話題,但戰鬥近在眼前,過於放鬆也不好。


    “別笑了。”張鵬沉聲喝了一句。


    隊列立刻安靜下來。


    從其他各部投入禁軍的將士通常都會降一級使用,哪怕一個普通正軍,放到外頭各部也是個資深有功勞的伍長,所以普通的軍官這麽隨口一說,未必鎮得住禁軍裏的悍卒。


    張鵬自己剛調到禁軍時,一度發號施令非得扯著嗓子喊,底下人的態度還挺輕慢,能把張鵬氣個半死。


    但張鵬畢竟是在行伍中立功,從最底層一路提升上來的,此前已經做到了鈐轄級別的軍官,後來調入禁軍,才重新成了都將。他很懂得軍隊裏的套路和士卒的心態,所以在軍隊裏很快就建立起了威嚴。


    張鵬略抬高嗓門道:“敵騎的動向,瞞不過在熱氣球上了望的同僚,咱們遵令行事就成,但老孔說,有備無患,這沒錯!你們誰也不怕蒙古人,這很好,但如果有人不把打仗這事放在心上,就一定會吃大虧!甲隊和乙隊別笑了,都把盾牌拿在手裏!”


    “是!”


    隨著他這一聲喝,甲乙兩隊將士紛紛翻手取盾。


    龍驤軍將士的裝備都很精良。


    因為每個人都配有馬匹,行軍時可以攜帶的裝備比純粹步行要多很多。所以他們攜帶的木盾全都包了加厚的一層鐵皮,舉得久了,胳膊確實會累。


    裝備之精良不止表現在裝具本身的配備比例和質量,也表現在將士對裝具的日常維護。


    比如此刻,被將士們提在手裏的盾牌幾乎全都被漆成了黑黃兩色大塊斑紋交錯。有的將士心細些,貼著盾牌表麵的獸麵塗色,畫成了清晰的虎頭模樣。


    據說草原上的戰馬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對黑黃相間的條紋色,天然地十分害怕。所以北上草原作戰的時候,將士們一般會這麽塗抹盾牌。換作南下與宋人廝殺,將士們又會抓緊打磨盾牌的金屬表麵,務求閃亮放光,以對抗宋人弓箭手的遠程瞄準。


    這些做法究竟有沒有用,其實很難說,軍校裏培訓的時候,沒把這些列在教材裏。但老資格的士卒們總有些自家堅信不疑的小手段,然後私底下傳來傳去,成了所有人共同的習慣。


    就在左右兩列將士把盾牌入手的時候,鳴鏑施放的聲音被箭簇破空之聲取代,可見兩方哨騎的試探已經轉為前隊輕騎的搏殺。


    張鵬本來牽著馬,步行走在自家隊伍的右前方。此時他翻身上馬,然後用膝蓋抵著鞍橋挺身觀看。


    他的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旗幟和矛戈,看到前方出現了大股的,穿著黑色或土黃色皮袍子的蒙古騎兵。


    高歆和部下們不緊不慢地與之周旋。


    有時候,他帶著數十名騎兵列成環陣,向迫近的蒙古人傾泄箭矢,有時候,他聚集人手突然朝一側衝出,令隊列鬆散的蒙古人猝不及防。當蒙古人向後退去,試圖拉開距離射擊的時候,高歆仗著馬快,在退走的騎兵中往來衝殺蹂躪,雙槍到處,血花飄灑。


    原本包抄周軍騎兵的一部分蒙古人,見本方隊列中部遭到突襲,立即撥轉馬頭呼嘯而回。他們盯住了一股周軍騎兵的後方,因為咬得很緊,便不用騎弓,而投擲布魯、短刀等造成殺傷。


    周軍的騎兵戰術,源於女真人快慢兼具、重騎突擊的傳統,這幾年軍隊不斷總結與蒙古人廝殺的經驗,又糅合了草原胡族大進大退的特長。


    此時兩家展現出來的戰法非常相似,忽如數支飛蛇貼著地麵快速飛行,彼此穿插撕咬,忽如雲霧翻騰,聚而複散,不斷地滲透糾纏。


    隨著參與戰鬥的騎兵不斷增多,戰場驟然擴散到了數裏方圓,不斷有人嘶聲慘叫著墜馬。因為煙塵漸漸騰起,張鵬又隔著稍遠些,有時候光看人影,竟不能分辨墜馬的究竟是蒙古騎兵,還是周軍騎兵。


    這種場麵讓張鵬都不知道該為誰打氣鼓勁,他覺得有點不舒服,於是又從馬上下來。


    “怎麽樣?”旁邊的士卒把盾牌拿在手裏,一邊調整皮絛一邊問道。


    張鵬想了想,覺得己方的披甲率高於蒙古人,甲胄也更堅固,死傷一定要少很多。


    他笑了兩聲道:“當年覺得蒙古人的騎術仿佛神鬼,遠遠看著都要透不過氣來,現在看,也不過如此。”


    蒙古人的騎術是從小在草原上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對中原騎士常有碾壓的優勢。早年蒙古和金軍交戰,一個精銳蒙古騎兵能趕著數十名金軍騎兵瘋狂逃竄。


    這固然是因為金軍喪魂落魄,也緣於馬上廝殺的實力差距,會在交鋒的瞬間體現出來。


    騎術、射術、刀術、體力、判斷、膽量等等,任何一項不如,立刻就死。而馬匹又極大地抹平了人數優勢的作用,弱者堆積再多人,也隻會成為被屠殺的牲口。


    眼前的蒙古人,依然保持著他們的特長,但周軍騎兵追趕的速度更是超乎想象。


    周軍的騎兵要麽是多年來殘酷廝殺中存活下來的佼佼者,要麽是從幾萬十幾萬人裏挑選出來的,他們每天訓練的時間比普通的步卒要長得多,訓練的強度更是高的可怕。


    那麽優厚的待遇,那麽高的地位可不是白來的。光是日常訓練,龍驤軍的騎兵幾乎每隔幾天都會傳出死人的消息。而這樣的訓練,能把一個漢兒練成與蒙古人相提並論的騎士麽?


    答案是能!


    再怎麽厲害的騎術、射術乃至戰場上呼應救援的訣竅和方法,其高度終究有極限。長在馬背上十數載的蒙古人,絕不可能比訓練了一年兩年的漢兒強十幾倍,無非是細節的打磨更到位,技術要領更具個人風格,乃至動作圓融些,反應快些。


    這些都是可以靠裝備和鬥誌來彌補的。


    更關鍵的是,要培養出一個騎術精良的蒙古人,少不了時間積累。在蒙古主力西征後,草原上的勇士數量明顯處在青黃不接的關口。而大周朝廷要培養合格的騎兵,反而容易很多。


    大周不缺戰馬,不缺兵員基數,不缺訓練和培養上的投入,至於將士們渴求立功的心態,更是如狼似虎。這會兒前頭開始廝殺,後方更多的騎兵在集結,號角聲和奔雷般的馬蹄聲一直不停。


    張鵬和他的同伴們,聽到後方的連綿轟鳴,紛紛回頭去看。他們看到無數騎兵的鐵甲閃爍光芒,龐大的騎隊仿佛海浪在草原上奔湧著,每一滴水珠都反射著陽光。


    “看,鐵浮圖也來了!”


    步卒們的叫好聲中,披著重甲的鐵浮圖紛紛放下麵甲。


    傳令騎兵又一次連續掠過軍陣,大聲呼喝:“各部不停!壓上去!壓上去!”


    張鵬舉手示意,跟隨在他後方的鼓手,按照中軍方向鼓點的節奏,開始敲打。咚咚的鼓聲中,不遠處的各處隊列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吼叫聲。但軍陣依舊嚴整,徐徐前進,仿佛山巒在移動。


    周軍從出現在戰場的第一刻起,就在不斷前進。他們在前進中調整陣型,在前進中做好戰鬥準備。他們將會給予蒙古人愈來愈大的壓力,這個戲台上的好戲,也隻是剛剛開始。


    中軍的指揮位置上,仇會洛忽然道:


    “昨日裏,蘇赫巴魯在中軍諸將會議過後,私下求見陛下,提出個建議。他說,我軍不妨擠入烏沙堡下,與蒙古人對峙數日。與此同時,他可以和同伴們出麵,去拉攏草原東部的千戶,煽動西域來的援軍,遊說其餘諸千戶派來的探子們。那些人無意和我們正麵廝殺,數日裏必亂,必走。我們再行進攻,可以用最小的代價,促使別勒古台的武力土崩瓦解。”


    蕭摩勒、趙瑄、張紹、田雄等將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


    田雄皺了皺眉,覺得這麽做,簡直有點浪費先前的辛苦誘敵。他輕咳一聲,待要言語,仇會洛道:“陛下拒絕了。”


    眾人精神一振:“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說,該用的謀劃伎倆,已經用過了。我們隻需要按照預定的作戰方案行事。各部盡快投入戰場,拿出最直接的進攻,造成最猛烈的殺傷!眼前這片草原,是最好的戲台。我們要在各方各麵的眼皮底下,一次碾碎別勒古台所部;要讓他們瞪大了狗眼看清楚,和我大周作對的後果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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