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兒身上的戎服很寬大,顯然是從死者身上扒來的,簡單改過,但改得仍不合身。


    李霆蹲下身,探手過去,把戎服往中間的傷口合攏,盡量遮住已經泛白的肌肉和裏麵撕裂開的髒腑。戎服浸透了血,變得又黏又沉, 李霆稍稍用力扯了兩下,自己的手上便沾滿了血。


    “這小娃兒叫韓來兒,是故城店那邊潰兵首領韓人慶的次子。他和兄長兩個,原和我的弟弟李雲處得熟絡……去年他的兄長病死了,李雲還哭過一場……看樣子,故城店受襲擊的時候, 韓來兒恰好在外玩耍。他沿著大路往回趕,正好撞上敵人,被發現了蹤跡。”


    說到這裏,李霆站起身來:“你還記得韓人慶麽?便是那個撫州人。”


    “自然記得。”郭寧點了點頭:“咱們曾在青白口那裏,與他一起打過仗的。老韓原是撫州的效節軍老卒,弓馬嫻熟,人也厚道,所以才被士卒們擁戴。”


    “是啊,是個難得的厚道人。”


    李霆應了一聲,眺望著故城店方向升起的黑煙,俯首再看看屍體:“這厚道人的老巢被人掏了,兒子被人殺啦!這一刀,真利落, 動手的,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卻不知,是楊安兒麾下哪一號。”


    說著話,他臉色鐵青, 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


    故城店再往南二十裏, 到安肅縣的西麵, 便是與滱河平行的瓦濟河。瓦濟河瀦留形成的水澤喚作五官澱,李霆等人便駐足於此。所以李霆和韓人慶,乃是近鄰,兩撥人日常多有往來。


    散兵遊勇的日子並不好過,難免今天缺了口糧食,明天少了鹽,須得彼此支應。時間久了,兩家結下的交情很深。


    這些潰兵們個個都有勇力,真要放開了肆意妄為,什麽事做不得?之所以活得如此窘迫,就是想稍稍避開廝殺,在這該死的世道過一陣安生日子罷了。


    哪怕有些人去落草為寇了。比如駱和尚這種,行事沒什麽忌諱的,可他們大體上也有一定的規矩,不至於燒殺擄掠,更不至於幹出攻殺潰兵據點的事來。


    潰兵們過的艱難,百姓們過得也艱難。


    這世道,多少苦命人都在掙命,何必自家人為難自家人呢?


    現在可好,就連這一點點苟延殘喘的機會,都快沒了!


    三天前郭寧告訴李霆,不妨遣人關注楊安兒的舉措,可當時誰都沒想到,楊安兒的舉措竟然如此暴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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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霆派出五六撥打探的人手,隻昨日就回來了大半,報說有四五個潰兵營地被攻破,營地中人被劫掠、被挾裹。


    待郭寧等人趕到滱河,正撞上故城店營地也遭攻破了。這可是一個頗具規模的營地,營地裏少說也有近百名潰兵,尋常百姓還要倍之!


    前幾日蕭好胡那廝,已在安州殺了不少同伴。粗略估計,安州附近五個潰兵據點攏共死了兩百多人,百姓婦孺被牽扯遭難的,也不下兩百。


    但蕭好胡到底還想著出任安州都指揮使,並無意成為眾矢之的,所以行事其實還算克製。如汪世顯這種態度曖昧的,被擒獲以後,就隻遭一頓毒打,切了根指頭。


    楊安兒卻不同,他力量遠比蕭好胡強大得多,而且行事的激烈程度尤甚,幾如屠殺!


    李霆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河灘旁的林木間眺望。


    黃昏殘照,漸漸消散。河對岸那隊楊安兒的部下甲士,起初走到了河堤下方的陰影裏,看不見了。忽而他們又點起了鬆明火把,於是李霆就能清晰地看到他們遠去的身影。


    夕陽的光芒、火把的光芒,還有故城店方向隱約的火光都映照在水麵上,晃動的水波映出一抹抹紅色,像是血。


    或許真的是血。


    “楊安兒這廝,是要造反沒錯了!他反正要去山東,沒打算在河北多待,所以行事沒有半點顧忌!不過……”


    李霆旋風般轉回來,狠狠盯著郭寧:“按你此前說的,楊安兒這夥人去往山東,對我們有利……道理或許是這般。可我們就坐視著楊安兒如此橫行,就這麽對待我們的袍澤兄弟?”


    郭寧稍稍沉吟,歎了口氣。


    自從前些日子那場大夢以後,郭寧的腦子裏有了很多新見識、新想法。正因為多了見識,他愈發覺得,眼前的局麵既可悲,又荒唐。


    分布在河北各州軍的散兵遊勇們,本來都是朝廷官軍的骨幹。人人都有戰鬥素養、有軍事指揮的經驗、有與強敵抗衡的韌勁。淪落到現在這地步,他們人人都滿懷著被官員、大將們拋棄的強烈憤懣,對自己的困苦生活充滿了絕望。


    而駐紮在定興縣的楊安兒所部,當年曾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他們本就是被壓榨到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不顧一切地與朝廷對抗。


    嚴格來說,潰兵們和楊安兒所部,不該是敵人。兩者本可以協作,甚至合流的。


    兩方所遭受的苦難,其實全都來源於大金朝昏聵的統治,來源於大金內部日趨激烈的民族衝突、經濟崩潰、民生凋敝、外戰無能。


    女真貴族集團肆意括地,貪官汙吏苛酷通檢、征發無度;朝廷軍將驅將士為牛馬,視將士如草芥,是他們一手造成了當前的困境,造成了讓人活不下去的世道。他們才是真正的敵人。


    可大金朝廷的架子還在,橫跨萬裏疆域的龐大政權還沒倒。雖然已經蒙受了慘痛損失,可無數招討司、統軍司、宣撫司、都總管府尚在,無數猛安謀克軍、鎮防軍、侍衛親軍、乣軍尚在。


    大金既然是朝廷,朝廷作惡,便是理所當然。上百年來,契丹人如此,女真人也如此,一切都很正常。潰兵們掙命於屍山血海,蒙受了無數苦難,關鍵的問題,卻沒人去想,或者不敢想。


    數以萬計的驍勇武人,一個個蒙頭蒙眼地掙紮求存。膽子最大的,無非盤算著投靠蒙古人,跟著吃一點剩下的腐肉。


    而楊安兒這等積年的反賊,到底比尋常潰兵要聰明些。


    想來他的眼光也較開闊,誌向也遠大些,所以知道敵人是誰,想要與敵人對抗。


    可是,他們不掌握正確的方法,隻能在自己理解的範疇內行事。


    他們隻把滿山遍野的潰兵們當作容易挾裹的壯丁,容易被宰割的肥肉。於是便憑著千百年來匪寇挾裹人眾的套路,揮刀以向,先把同樣的可憐人們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他們所屠殺的,挾裹的,都是郭寧的袍澤夥伴!


    不用李霆催促,郭寧也不可能坐視不管。


    “咱們既然來此,就得做些什麽。不過,楊安兒所部能輕易擊破故城店,兵力一定不少。讓弓手散開警戒,其餘將士們在這裏休息片刻。咱們幾個,過河探一探。我記得故城店東麵裏許,有個林木茂盛的土坡,很適合探查情形……那地方似乎是叫高林坡,對麽?”


    李霆連忙道:“正是。”


    “我們就往高林坡去。”


    “好!”


    郭寧回身望一望,沉聲喝問:“慧鋒大師到了沒有?”


    暗沉野地裏,駱和尚的厚重聲音響起:“來了!灑家來了!”


    “敵人不是尋常寇盜,在故城店周邊近處,必設斥候、暗哨。勞煩慧鋒大師出馬,抓一個舌頭回來問話。”


    駱和尚嗬嗬笑道:“好,好。”


    聽得郭寧這般吩咐,李霆不由吃了一驚。


    他與駱和尚不熟,近幾日隻見這胖和尚所到之處腳步咚咚作響,宛如一座肉山也似。這哪是能幹精細事的料子?


    正詫異間,便見駱和尚脫下寬袍,隻著一身深灰色的短打。他向郭寧微微頷首,便躍入了道旁林間。龐大如熊羆的身形極其輕捷地晃了兩晃,李霆眼神便一模糊,起初還看到一個光頭在閃,隨即就看不到蹤跡了。


    “慧鋒大師身手非凡,自有他的本事。李二郎,咱們自去探看,不必擔心。”


    ”好本事!真是好本事!”李霆愣了半晌,見郭寧已經往河灘方向去,連忙拔足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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