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瑨原本哼著小曲,這時候神情一凜。


    聽這聲音,至少還有兩個百人隊隨後到達?


    前一撥的兩隊人,早就到了,飯都快吃完了。如果是正常的行軍訓練,四隊人同時出發,怎可能前後差了大半時辰?難道是這兩個百人隊途中出了什麽岔子?又或者,是百人隊的隊將……


    他略側身,眼神往自家身後掃一掃。在身後數尺的柳樹旁,斜倚著他趁手的武器,一根銅箍杆棒。


    這個極小的動作,被另一人注意到了。那人輕聲笑了起來:“不必緊張,徐二,不至於此。”


    說著,他自己反倒提起了杆棒,隨手挽了兩個花。


    這人身材粗壯,帶著一頂範陽笠,穿著件破舊的盤領布袍,寬大的帽簷遮住了他的麵龐,旁人隻能看到陰影下寬大的下巴,下巴上還有一道明顯的刀痕。


    此人先前一直在野店後頭,跟著幾個夥計忙忙碌碌。郭寧部下的將士們開始吃喝了,他才穿過店堂到前頭來。因他偶爾和徐瑨說幾句,所有人都當他是徐瑨店裏的夥計,並沒有加以注意。


    其實,他是今天才來到野店的,也並非夥計。


    近幾日,郭寧的饋軍河營地,成了諸多散兵遊勇集結和編組的中心。而他們後繼的訓練,通常都沿著饋軍河上下遊進行,這樣一來,士卒們經常會經過徐瑨的野店。


    這粗壯漢子,便是今日趕到此地之人。他的真實身份,乃是原本活躍在淶水上遊、涿易兩州北部山區的潰兵首領靖安民。


    靖安民世居德興府永興縣人,族中曾出過永興縣的縣尉、巡檢。他自己也算得上縣裏的有力人物。朝廷在漠南潰敗以後,他率部退入涿州北部,一方麵休養生息,一方麵接連各方,在中都路西南的山區地帶深培實力。


    比如定州的大豪苗道潤,就與靖安民交情莫逆。兩人再與易州東流寨的張柔攜手,隱然便成一龐大勢力。而同在涿州的楊安兒,早前駐在宣德州雞鳴山許久,曾與靖安民往來,又因為靖安民所活躍的大房山乃是大金皇陵所在,所以楊安兒與靖安民之間,保持著大致平穩。


    楊安兒前番異動,靖安民當然也有自己的盤算。但他不願與鐵瓦敢戰軍正麵對抗,想要聯絡苗道潤和張柔一起向楊安兒施壓。


    卻不曾想到,他才從大房山中出來,楊安兒隻一瞬間就被當頭痛擊,而潰兵們就此把視線投向了安州。


    靖安民倒也有趣,得知此事後也不回本據,轉而直奔饋軍河營地而來,正好趕在野店中目睹了眼前一幕。


    徐瑨聽得靖安民的言語,當即反問:“來的是誰?你安排的?”


    “非也,非也。”靖安民打著哈哈。


    兩人剛談到這裏,又是兩個百人隊從蘆葦叢中猛衝出來。


    徐瑨隔著老遠一瞥,便認出了前頭兩人的身影:“張信和劉成?原來是張柔的吩咐。”


    靖安民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兩人確是張柔遣來的,但他們鬧出事端,卻非張柔的吩咐……他們本來就是敗事有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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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了頓,他又道:“郭六郎倉促間號召人手,必然龍蛇混雜。他畢竟起身微末,這其中的脈絡,怕不是三五日能理得清楚。咱們藉此看看他如何應付,就當是個頑笑罷了!”


    原來山後各州的潰兵流人駐在河北久了,早就有人試圖招募。其中,苗道潤、張柔、靖安民三個,下的功夫都很深。


    苗道潤寬厚有人望,張柔年輕有為,擅於撫接,而靖安民是潰兵出身,諳熟軍中林林總總。這三人先後招攬了大量經驗豐富的老卒投靠,遂使己方的勢力,在這兩年裏極速擴充。


    而有些表麵上獨立行事的潰兵首領,實際也在暗中受他們策動。


    其中某幾個老兵油子,未必有什麽大用,拿來試探一下郭寧的本事,倒是恰到好處。


    隨著那兩個百人隊的出現,越來越多的將士們放下了手裏的食物,先看看郭寧,再看看後來的百人隊,然後繼續轉回來看看郭寧。


    他們的動作實在太統一了,以至於灘地上的氣氛,瞬間變得古怪起來。


    先前到達的兩隊士卒,個個狼狽到泥人也似。後來的兩隊,裝束卻明顯更整潔幹淨,精神頭也好很多。隻不過有些士卒注意到郭寧的視線,眼神便遊離不定,更有些士卒滿臉悻悻神色,完全不敢與郭寧對視。


    這明擺著,是領隊的都將在有意鬧事。


    顯然兩個百人隊都沒有選擇事前約定的路線。他們根本就沒有貼近沼澤行軍,而是沿著饋軍河西麵那條廢棄的大路繞行,或許,沿途還經過了好幾次修整。


    上巳還早呢,爾等就春遊觀花來了?就算春遊踏青,腳上也該沾幾層泥!這等做派,是給誰下馬威?


    郭寧霍然起身,向他們進行的方向迎去。


    隨著散兵遊勇不斷集結,郭寧刻意安排了幾次高強度的訓練。


    這樣的長途行軍,除了實際訓練意義以外,還是培養凝聚力、榮譽感和服從性的手段。一兩趟下來,軍中上下便會建立信賴,統一立場,明白同袍之間該如何,麵對主將的命令該如何。


    此次訓練前,郭寧還說,將以此來確定各都的排序。武人好勝是本性,士卒們哪有輕易服人的?平日裏無事都要爭個高低。到這時候,自然會推動著都將,一起爭先恐後。


    但這兩隊軍卒如此悠哉遊哉……他們簡直把郭寧的訓練要求當成了笑話,盡情地表現出對軍紀的蔑視!


    此等行徑,郭寧在烏沙堡見得很多。那時大家麵臨強敵,朝不保夕,朝廷還難得賞一頓飽飯,誰有興趣訓練?可這種風氣,決不能帶到此地來!


    原以為,兩人畢竟有些用處,須得妥善安排。現在看來,合該發落了他們!


    郭寧下定決心,臉上反倒露出了笑容。


    這兩個百人隊的都將,正是徐瑨認出的張信和劉成。


    張信此前在易州,曾假借張柔的聲勢,強納流人之女為妻。張柔痛責了張信一百鞭,勒令他將女子放還。張信由此惱怒,曾一度聯絡人手,試圖殺死張柔。結果反而落入張柔彀中,被索取了親族和嫡子為質。


    而劉成則是曾經在易州犯罪當誅,得張柔出麵營救得免。


    兩人一個有把柄,一個欠人情,本以為從此要受張柔驅使,卻不曾想張柔某一日傳信過來,要他們前往投靠風頭鵲起的郭寧。兩人對此摸不著頭腦,但又不好拒絕張柔提議,遂率部迤邐來到饋軍河。


    五州範圍內,響應郭寧的潰兵營地三十一處,規模大的不多。張信、劉成兩人各自領有三五十名能使長槍、開硬弓的好手,以兵力數量而論,隻遜色於駱和尚和李霆所部而已。


    況且,兩人前在大金官軍中地位不低,都到過猛安或千戶一級的,資曆也深。當下便理所當然地占據了兩個都將的位置。


    如今兩人生出事端……這倒真不是張柔的吩咐,而是兩人本沒把郭寧這個小小正軍放在眼裏,猝然被操練了兩日,心頭的怨氣委實憋不住了,非得發泄一下。


    這會兒看著郭寧走來,張信忽然想起這年輕人凶猛異常的名頭,忍不住眼光就朝著郭寧左右雙懸的長刀和鐵骨朵掃去,額頭沁出一陣冷汗來。


    好在劉成穩健,在他身旁低聲道:“放心!這小子身邊的親近人,早都被蕭好胡殺了。如今全靠著臨時匯集的袍澤弟兄們撐場麵,他要是敢亂來,各部無不寒心,數百人便一哄而散了!走,咱們上去,看看他能怎麽辦?”


    兩個都將彼此對視一眼,並肩迎了上去。


    剛走近幾步,趙決攔在前頭,厲聲叱道:“何以失期?”


    哪來的無名之輩,也敢在老爺麵前吆喝?


    張信冷笑一聲,待要回話,郭寧微微擺手,止住趙決。


    再踏上兩步,郭寧和顏悅色道:“兩位來了就好,請先休息,請先用飯。”


    張信兩人一時愕然。


    張信囁嚅道:“六郎,咱們來得晚了,不過,這也是為了體恤將士們辛苦……”


    劉成看不慣張信的懼怯樣子,跺了他腳麵一下,嗬嗬笑道:“六郎說得是,咱們一路辛苦,可不正該休息,用飯麽?有什麽話,慢慢再說!”


    郭寧哈哈大笑,領著他們當前走去。


    將到一片空場,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徐瑨整治的肥羊,早都被韓煊和仇會洛兩都瓜分一空,但羊湯還有得剩。這會兒在大灶上煮得沸了,撒一把野蔥在內,氣味也是不差。


    將士們畢竟趕了二十裏路,腹中饑餓難耐,連忙加快腳步。


    而郭寧在旁輕鬆地道:“兩位所部,到的不算很晚,趕得及今天下午的安排。大家務必休息好,吃好,接著才有力氣。”


    “力氣?什麽力氣?六郎,你要做什麽?”劉成警惕地止住腳步:“六郎,將士們都疲憊了,一時可攢不出什麽力氣來!”


    郭寧笑道:“我剛才想,將士們訓練時打不起精神,斷然怪不得兩位都將。想是因為各部倉促聚合,彼此既不熟悉,也不服膺,故而自下至上,便如千絲萬縷,擰不成繩。想來,兩位也為此頭痛吧?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


    自家已然任命親信為本部各級軍官,他們倒是服膺得很……劉成心裏想著,沒好意思直接說,隻隨口問道:“六郎打算怎麽做?”


    “各位先用飯,先休息。待到申時,請兩都將士齊聚,咱們來個比武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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