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起身迎上幾步,忽然一頓。


    因為外頭入來的,絕非他那兩位親信部下!


    尹昌才兼文武,位高權重,近年來不斷推動南征伐宋,更聚集起相當的勢力,故而日常部屬們對他既敬又畏。


    他在院中處置公務的時候,外間絕無喧鬧,就算是有人急事登門稟報,到了門口,也會下意識地稍稍放緩腳步,無論是誰都不例外,怎可能這般無禮,一口氣地直衝進來?


    因為尹昌打算和徐文德和郭政兩人商議些關於北方軍務的機密,故而早就遣開了不相幹的部下吏員,就連院門處值守的甲士,也放了假。但官衙門口和各處的守備尚在,領班的還是他的心腹。這心腹事前特地得了吩咐,見到徐、郭二人以後,領二人從角門入,走側麵僻靜的道路,莫要引人注目。


    可現在,這一行人的腳步聲,全然不像是小心謹慎的樣子!


    來者不善!


    尹昌心中驟然生出警惕,大聲喝問:「何人在外!」


    話音未落,院門被轟然撞開,一團灰褐色的東西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猛衝進了院落。


    尹昌往階上連退了兩步,才看輕那東西原來是個人。


    隻見這人滿身滿臉的汙漬,奔行時俯身向前,頭顱探出。那麵龐上高顴骨、小眼睛、塌鼻子、胡須濃密,還光著腦袋,隻留額頭上一綹頭發……這樣的打扮,尹昌是曾經見識過的!那竟然是個***!真是見了鬼,見了活鬼!***怎麽會來到這裏?


    「你這廝,怎敢在這裏作死!」尹昌連聲大喝。


    可***口中嗬嗬作響,兩眼血紅,他既聽不懂,也根本不理會尹昌的言語。這廝體格壯碩,腳步也快,幾步就衝上台階,直直地衝著尹昌撲來。


    尹昌是久經戰事的宿將,他遇亂不驚,立即反手從腰間抽拔短刀。但他一來上了點年紀,二來連著數載養尊處優,反應畢竟不如年輕時候,手剛覆上刀柄,隻覺一陣惡風撲麵而來,臉上吃了一記重的。


    沉悶的劇痛,幾乎讓他暈眩。手上勺緩,隨即頭發就被人用力扯住,猛地往下壓。


    尹昌身不由己,整個人往後便倒。總算他反應甚快,落地時猛地彎腰拱背用背脊著地,否則後腦撞上台階,必定當場腦顱破裂而死。


    但背脊撞著石階的感覺也不好受,就算冬日裏穿著厚厚的襖服,也痛得尹昌慘叫一聲。而那抓握尹昌發髻的***狂吼兩聲,腥臭氣味直吹到他的臉上,趁著尹昌頭暈目眩,***高高舉起拳頭,就要往下猛打。


    這***的力氣實在不小,尹昌先前左眼正中一拳,這會兒視野裏一片通紅,隻有右眼還能迷迷糊糊的看見一點東西。若再吃一兩下,怕不要顴骨崩碎,麵門被打進腦腔子裏!


    說時遲,那時快,尹昌猛揮刀。


    他親身經曆的戰鬥不計其數了,就算現在體力和反應衰退,某幾項保命的基本準則不會搞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無論如何,不能丟了手裏的刀。饒是他挨了幾下很的,饒是天旋地轉,他手裏握住的刀卻一丁點也沒有放鬆。


    藉著眼前一點點視覺,他揮刀猛刺,噗噗幾下,全都刺中了那個***的身側肋間。


    其實以短刀刺肋、刺胸,都是近身格鬥中不太合適的招法。人體的胸肋都有骨骼環繞保護,力量稍有不足或者角度不那麽利落,狹窄刀身便會被骨骼卡住甚至折斷。反倒是用鐵骨朵等重器錘擊,才得必殺的效果。


    但尹昌手臂移動角度受限,一時間也夠不著其它部位了。所幸他搏鬥經驗豐富,此時不求單次殺傷,隻看運氣好壞,轉瞬間小臂發力,連刺了六刀。


    短刀入肉,果然好幾下被肋骨所阻,但也有兩下透過肋骨,深深楔入髒腑。


    拔刀瞬間,***血如泉湧。髒腑受創以後,人體本能地虛脫無力,他厲聲狂喊,落下的拳頭卻少了力氣,砰地砸在尹昌的麵門。


    尹昌硬吃這下,腦袋往後猛仰,鼻血噴濺,滿嘴都是鹹腥味道。好在***受傷力弱,不再繼續揮拳,轉眼間上半身搖搖晃晃,像是要癱倒的模樣。


    他抬起雙手,試圖把***從身上推開。


    卻不料那***忽然暴吼,也不知從哪裏掙出最後一絲力氣,竟猛地扳住尹昌持刀的右手,往下就是一壓。


    這一下,合著整個人的體重和最後一股爆發的生命力在內,力量大到異乎尋常。尹昌用足渾身力氣,也抵不住短刀下落的勢頭。


    眼看短刀帶血的鋒刃距離自家麵門從一尺到五寸,從五寸到一寸;刀尖的鮮血和那***滿頭滿臉的汗水劈劈啪啪滴落到尹昌臉上。尹昌隻叫得一聲苦,心中感歎道,人生難免一死,可惜大誌未酬,可惜死得如此莫名其妙。


    就在這時,他模糊的視野中看到有另幾個人影閃動。


    有人一腳踢翻***,有人隨手給了***幾刀,使他徹底斃命。


    也有人蹲下身,看看尹昌。


    尹昌視線模糊,氣都透不過來。他太久沒和人做生死搏殺了,適才幾個呼吸的時間裏,他把渾身的潛力都用了出來,這會兒實實在在壓榨不出一點餘力。


    他抬起手,試圖橫刀於身前衛護,卻被眼前之人探手一抓,輕而易舉便把短刀奪了過去。


    「嘖嘖……」那人持刀看了看,誇讚道:「老尹,你年輕不輕了。這鬥誌,還真是可以啊。」


    大周的軍隊,源於郭寧糾合河北人物而成的定海軍。定海軍在擴張初期,最早一個投靠的山東實力派,便是尹昌。他也是定海軍中除了郭寧和靖安民以外,最早做到節度使的***。


    因為這個身份,一般來說,同僚們對他甚是尊重,大部分人以官職尊稱。紅襖軍出身的少部分人,則會親切地以「尹老」來稱呼他。至於張口閉口「老尹」,看似很親熱的,除了紅襖軍出身的幾個老兄弟,便隻有在軍中資曆極深且極得皇帝信任的兄弟倆:關中元帥李霆和左右司郎中李雲。


    李霆身荷重任,不會出現在開封,所以自然是李雲來了!


    聽得這一句話入耳,尹昌忍不住罵道:「娘的,你這小娃娃,特地來坑害我麽?」


    隨口罵了句,尹昌抬手連連揉眼,因為用力過猛,兩眼的眼瞼幾乎都要被撕裂。淚水涔涔的瞬間,他看清了眼前之人。此人手裏倒提著短刀,俯身端詳,果然是李雲。再看李雲的神色似笑非笑……


    尹昌忽然想到一事:徐文德和郭政兩個沒來,李雲卻來了,這代表什麽?難不成……天津府那些零碎安排,敗露了?他們是代表皇帝,來取我性命的?


    他的腦子裏「嗡」地一聲,仿佛方才受到的重擊這會兒才開始大發作。他一時間聽不清李雲在說什麽,而冷汗像瀑布一樣,從額頭鬢發間狂湧出來。


    「咳咳……這是怎麽了?」


    尹昌這模樣,倒把李雲嚇了一跳。


    他搶前半步單手扶著尹昌:「別倒啊,老尹!陛下說了,此番你但能顯出幾分血勇,這一關便算你過了!」


    說話,他另一隻手往懷裏掏摸出文書,在尹昌麵前抖開:「老尹,你看這個!」


    「啊?」尹昌茫然應了聲。


    他再度揉了揉眼,運足眼力去看那文書,看著看著,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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