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突陣之初,是乘著敵人鬆懈無備;後來敵騎陸續作出反應,郭寧所部便陷入被包圍殲滅的風險,全賴郭寧以勇力強行破局。


    然而,個人勇力在戰場上的作用,終究有其上限。一旦他的勇力不足以衝垮敵陣,其實這場戰鬥的結果也就確定了,該當盡快撤退才是。


    郭寧連續兩次衝突胡沙虎的本隊不成,而外圍與楊安兒作戰的兵力又逐漸返回,他們立即就感到,麵臨的危險程度在不斷提升。


    敵騎懾於郭寧本人的勇猛,一時不敢迫近,但先前被郭寧牽出分散敵人注意力、遲滯敵軍各部行動的偏師,已經陷入重圍。


    說是偏師,一共十騎。為首的是李霆,其餘九人,都是他的心腹勇士。經過幾番廝殺,剩下的隻有五騎。


    李霆的發髻被刀斧砍斷了,頭發披散著。他的額頭被利刃掠過,一整塊皮肉垂了下來。他的左胸、右脅兩處的甲片破碎,露出了極深的傷口,傷處不停滲血,又被嘩嘩流淌的雨水帶走,使得外翻的皮肉簡直呈現灰白色。


    李霆劇烈喘息著,心疼地看一看傷處。左胸這一道刀傷,恰好劃過了他身上紋繡惡虎的頭部……好嘛,這可是當年花了大價錢請高手匠人刺的,現在老虎腦袋被割成兩半了!實在有失體統!


    隨即他抬頭環顧四周,向小心翼翼逼近的步卒們呲了呲牙。


    好在此刻大雨傾盆,弓弩之類幾乎沒用了。否則,我李二郎當場就要被射成刺蝟啦!


    “娘的,不能衝了。南麵一批批的步卒退下來……再衝下去,是找死!”


    有人道:“後麵那片草甸,看見了麽?咱們縱騎過去,趁人不備偷偷往草甸裏一滾……”


    李霆搖了搖頭,此時大雨瓢潑,天色濃黑,數人進了草甸,或許能解一時之厄;但這樣一來,就喪失了快速機動的能力,保不定後繼要倒大黴。


    “那咱們就往西去,與郭六郎聚攏?”又一名從騎道。


    李霆更不樂意。


    郭六能幹出這麽大事,其中也有我李二郎的功勞!我也是獨領一隊,十蕩十決的!若急匆匆與之匯聚,倒像是我李二郎頂不住敵人,要向郭六求救一般,那可不成!


    李霆沉聲道:“聚在一處,太容易被圍。我們先往南,然後貼著胡沙虎的本陣掠過,嚇唬嚇唬他們……有郭六在北麵,胡沙虎一定不敢妄動,然後咱們直接去往範陽……郭六也正好跟上來!今日廝殺的夠了,大家回城烤火,吃點熱的!”


    “吃點熱的,還要吃點好的!”


    眾人正讚同時,李霆忽然發現,更外圍的敵人忽然驚呼亂喊,好像發生了什麽怪事。


    這是好機會!


    他不再多言,覷了敵陣一個空擋,便猛衝了過去。


    圍在他們四周的步卒,不下百人。但因為都是從前頭退回來的,一路頂風冒雨,隊伍難免鬆散,鬥誌也難稱高亢。李霆忽然縱馬疾馳,不少人全沒反應過來。


    他側身讓過刺來的長槍,抬手一刀便砍斷一條持槍的手臂,接著飛起一腳,將噴灑血液的獨臂軀體踢向前方,撞翻了數人。


    李霆連殺數人,厲聲叱吒催馬,很快就楔入了兩隊步卒之間的空隙。


    正待一鼓作氣衝出包圍,忽聽得惡風響起。


    太近了!因為風雨聲掩蓋了敵人武器揮動的聲音,這一聲響,被李霆注意到的時候,就已在腦後了!


    電光石火之際,無數次戰場搏殺錘煉出的本能,讓李霆猛地彎腰,撲倒在馬鞍上。


    一柄女真甲士慣用的八棱鐵棒橫掃而過。


    這種武器極其沉重,若是砸個正著,哪怕身披重甲也隻有骨肉為泥,死路一條。好在李霆反應快捷,才以毫厘之差掙得性命。饒是如此,八棱鐵棒帶著巨大力量掠過他的肩背,仍使他五髒六腑幾欲翻騰。


    李霆慘叫一聲,瞬間渾身無力,嘴裏溢出血來。


    他自是沙場狠人,反手揮刀意欲反擊,可那名使用鐵棒的騎士武藝十分精熟,橫擺鐵棒一磕,就把李霆的長刀磕得高高飛起。


    稍後方幾名從騎連聲驚呼,不管不顧地策馬來救,哪裏來得及?


    李霆心中慘叫一聲:這下死也!


    在最後時刻,他勉強翻身,想趁著自己能動,啐那敵人一臉口水。


    翻過身來,卻見那柄粗重的八棱鐵棒停在半空,而手持鐵棒的高壯女真甲士兩眼瞪大,舌頭探出,渾身篩糠也似抖個不停。


    嘿,這廝莫非是傻了?又或者,是忽然發了顛病?


    李霆腦海中剛轉過這個念頭,空中電光閃過,他便看清了甲士咽喉處,一抹銀色的光芒閃爍。


    刺入甲士後頸的,原來是一柄長槍。


    一名身披輕甲,看起來有些瘦削的騎士收回了長槍,於是光芒一閃即沒。那高壯甲士前仆落馬,咚地一聲濺起了許多水花。


    這甲士顯然是女真軍中極有威望之人,他這一死,好些士卒露出無所適從的表情,然後如潮水般往後退去。而位置較後頭的數十名精銳士卒,像是這甲士的部屬,同時悲聲大喊,往前急搶。


    李霆晃了晃腦袋,仔細看了看眼前的救命恩人。


    此人顯然是一路衝殺入陣,哪怕大雨也衝不散他身上甲胄的血氣。但是看他策馬而前的姿態,又彷佛根本沒經過廝殺,透著輕鬆自在,甚至還有餘暇輕抖手腕,舞了個槍花。


    隨著他的動作,那槍纓猛然綻開,雨水和血水同時被甩得四散,彷佛雨中綻放了一簇梨花。


    騎士催馬上來,看看目愣口呆的李霆。


    李霆正努著嘴,想要噴口水;雨水澆在他披散的頭發上,形貌有些不堪。


    騎士上上下下打量了李霆一番,笑了一聲:“你便是郭寧?看起來也不像很勇猛的樣子嘛?”


    這騎士戴著周匝綴有長簷的鐵盔,昏暗天光下,愈發顯得盔簷深沉,分辨不清麵目神情,但語氣中的調侃意思很是明顯。


    李霆大怒,厲聲道:“我不是郭寧!我是中都李二郎!我……我怎就不勇猛了!”


    戰場上刀光劍影,死生決於一發,哪裏容他這般扒著馬鞍與人爭辯?


    就在說話的當口,不知從某處灌木叢中,忽然一名女真士卒潛近。


    此人也真是勇悍,藉著雨勢,迫到李霆身側丈許處,才現出身形。他一手持著短刀,就這麽不管不顧地猛衝上來,另一手去抓李霆的手臂,似要將李霆拖到地麵,當場搠死。


    這情形,使那名瘦削的騎士大吃一驚。


    他急待上來救援,卻被先前那甲士的部屬纏住。那都是狂怒而來,要為上司複仇的勇士,任憑他舞動長槍疾刺,也不退讓。


    而李霆一來身上帶傷昏沉,二來猝不及防,手臂被用力揪住了。


    他厲聲大吼,竭力掙紮,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女真士卒手中短刀直抵肚腹。


    幸運的是,此時又有劇烈的破風之聲呼地響起。


    一柄長槍貼著李霆的耳邊飛擲過來,正正地從那女真士卒的胸膛貫入。槍尖切斷了胸椎、脊骨,又從後背透出,深深地刺入地麵。那女真士卒謔謔叫著,手腳亂動地掙紮了幾下,便翻起死魚眼掛在了搶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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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郎,小心!二郎受傷了!”李霆的部屬們連聲驚呼,從後頭搶上來。還有人連聲道:“郭六郎有令,不必戀戰,立即回城!”


    世上竟會有這麽巧的事嗎?須臾之間,遭人救了兩次,還都是險絕不得不救的情況?


    李霆隻覺自家實在倒黴,竟然威風掃地至此。他心頭一陣氣苦,頭暈腦脹,被部屬們簇擁著就走。


    而在稍後方,槍戈交鳴之聲大作,一批試圖從後圍攏的女真士卒隊列驟散,人馬互相踐踏,東奔西走。熱氣騰騰的鮮血飛灑半空,溷入了漫天雨水,斷肢殘臂伴隨著哀嚎掉落戰場。


    隻一眨眼功夫,一名高大騎士策馬撞開兩名躲避不及的女真士卒,疾馳而至。在他身後,十餘騎緊隨。


    這一隊人,個個掛彩,盡皆負傷,個個狼狽,衣甲破碎。但饒是如此,卻無一人帶有驚慌畏懼的神色,反而人人豪氣衝天,顧盼自雄,彷佛硬生生在戰場上殺出了自信,殺出了痛快!


    為首騎士自然便是郭寧。


    他策馬奔到女真士卒的屍體之側,伏腰一抄,便將染血的長槍抽回;隨即笑著對部屬們道:“李二郎無事就好,此戰已使胡沙虎喪膽,今日便到此為止。你們先走,我隨後就來。”


    部屬們轟然應是,立時就走,全不耽擱。


    轉過身,郭寧向那名瘦削騎士微微頷首:“多謝足下援手!”


    分明是處在廝殺戰場,但郭寧真正藝高膽大,就這麽平靜敘話,竟把身周的敵人兵將全都視若無物。


    此時雨幕之上,忽而又有電光閃動。這電光不足以照亮昏沉天穹,所以兩人並未看清對方的相貌,但卻都覺得,對方的眼睛閃亮異常,彷佛帶著特殊的魔力,瞬間讓人心頭一顫。


    “足下是楊安兒將軍的部下麽?”郭寧頓了頓又道。


    這人便是郭寧沒錯了!


    瘦削騎士一時有些愣神,過了半晌才別扭地道:“我是楊安兒的四妹!我兄長讓我來,尋你道一聲謝,再問一個緣故!”


    郭寧忍不住笑了起來:“果然是四娘子當麵,久仰,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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