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馬球?王室?妙蓮寺?大相國寺?”


    崔俊文跳了起來。


    尹昌笑得有點得意。


    崔俊文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對尹昌此行的目的,崔俊文有不少猜測。


    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和李雲並沒什麽交情,也清楚隨著貿易的增長,如今的高麗國越來越像小兒持金行於鬧市。就算孩童手中的這點金子,較之於中原的地大物博不值一提,也難以避免有人見財起意,伸手來撈上一撈。


    他想過最壞的可能,已經是尹昌帶著幾百名精銳刀斧手,和身在碧瀾亭的漢兒商賈裏應外合一口氣拿下整個港口,然後揮師開城,插手高麗國的內政了。


    此番約見時他看似鎮定,其實緊張得背後衣衫都已濕透。滿腦子都在盤算,這老虎吃不吃人,這老虎要吃誰?


    結果,老虎沒呲牙,反而笑容可掬地拿出了看家本事,說我老人家喜歡唱跳年近六十,特來替貴國組織慶典的?原來他還真是個專業人士?


    要說馬球大賽這件事,還真不假。


    高麗國的馬球習俗,源自於大唐,與圍棋一同傳入,後數百年興盛不衰。而且這幾年裏,高麗商賈也多有往來周、宋兩國的。他們見識了臨安、開封、中都等地繁花似錦的富麗,學了許多套路回來,用在自家舉辦的馬球賽事上。


    去年起,還有高麗巨賈重金聘請了南朝宋國的勾欄班子,把本地的馬球比賽包裝到烈火烹油也似,吸引觀者如堵,乃至為了賭鬥輸贏一擲千金,競誇奢豪的。


    但馬球比賽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視,又不僅僅在其娛樂性和經濟上的好處。因為參加馬球賽事的選手,必定都得騎術精良,選手組隊以後,還需長期訓練,才能做到心意相通,配合嫻熟。這樣一隊人和馬,可不是尋常身家能拿出來的的。


    普通人隻能作為觀眾搖旗呐喊罷了,馬球比賽本身,往往被視為有力人物之間較量的渠道。若勝,則顯示出某方的實力優勝,部屬士氣大漲,號召力隨之升騰;若敗,便顯得某方底氣不足,連一隊球手都湊不出來,怎堪圖謀大事?


    自王氏失統,權威轉交至武臣手中,武臣們彼此較量,更不容許失敗。所以大規模的馬球比賽常常出現流血事件乃至不死不休的惡鬥,而參加賽事的也從一般的球手,轉變為受到首領長期恩養,身手傑出而悍不畏死的死士。


    愈是如此,這比賽就愈是受人關注。


    按照高麗國的傳統,開京本來應該在每年開春的時候,由王室舉辦邀請王都各方巨擘參加的馬球大賽。但權高麗國王崔忠獻重病纏身,遲遲不能確定是否參與。


    崔忠獻既然不動,名義上負責都房運轉的世子、樞密副使崔瑀便不能動,環繞在崔忠獻身邊,控製財政和武力的崔俊文、池允深、柳鬆節等近臣也不能動,最近幾年地位急速提升的崔忠獻次子、寶城伯崔珦更不能動。


    其他有資格參加馬球大賽的各方更是噤若寒蟬。


    直到三個月前,這種僵死的局麵才有所變動。本代的高麗國王王晊,親自拜訪深居簡出的崔忠獻,取得這權臣的允許,繼續馬球大賽。在很多人眼裏,馬球大賽舉辦的同時,或許也就是崔忠獻的命數將近,而其兒子和下屬們圖窮匕見,爭奪權位的時刻。


    或許在這時候,就格外需要搞個轟轟烈烈的娛樂活動來粉飾太平吧。


    早前從開城傳來消息,為了確保馬球大賽不被任何一方所利用,國王示意由高麗著名的佛寺妙蓮寺派出僧人去往中原,請一隊與高麗政局完全不相幹的中原人來操持大賽。


    高麗的僧侶勢力,其實也不是善茬。就在一年前,開城就有僧侶藉著外地入寇的時機,糾合了上千武僧作亂,結果被崔氏打殺了一大批。唯獨妙蓮寺是天台宗的下院,倒不曾與其他武僧沆瀣一氣,反而是素來垂心於佛法本身的。


    要修習佛法,少不得參研經書,而天台宗的許多真言經書,都藏在中原汴梁的大相國寺。


    眾所周知,近數百年來,開封大相國寺與其說是宗教組織,不如說是日進鬥金的銷金窟。如今妙蓮寺的僧人既然受了高麗各方的委托,要去尋一隊能夠操辦馬球大賽,還得做到盡善盡美,以稍稍掩去這陣子國中緊張氣氛……


    藉著暢通海路,直接去往大相國寺求援,正是理所當然。


    尹昌嗬嗬又笑:“南京正對著宋國,許多往來貿易關係重大,不得不由中樞的皇帝近臣一手操持。但我這幾年,可不是白當著南京副留守,也不是非得優容那些群聚開封的戲班子和藝人。用著大相國寺的地盤,這幾年操辦種種慶典,使之恢複百年前的輝煌場麵,名傳四海的人……”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梁:“便是尹某!”


    崔俊文幹笑兩聲:“佩服,佩服。”


    以他的眼光看來,十有八九,那並非尹昌親自安排,而出於他手下的某個商行或者行會組織。但一個地位絕高的重將居然會在公務之餘關注此等賤業,足夠匪夷所思了。想來大周那地方執政的武臣,全都是雞鳴狗盜之徒出身,不似高麗國世代延襲的血統高貴,壓根別指望他們舉措雍容。


    果然,尹昌港挺著胸膛氣場很足地說了這一句,隨即又微微塌下肩,顯出點老態:“崔將軍,我年初倒了大黴,許多老部下也跟著沒了進項。可我雖有壓箱底的撈錢本事,也不好輕易施展。你要知道……”


    崔俊文也是在高麗經受過好幾次政治鬥爭訓練的,當下頷首:“開封那邊麽,畢竟閣下丟官罷職,沒了麵子,想要繼續拿著大相國寺的寶地,恐怕也要對著層出不窮的滋擾。中都和天津府固然繁榮不下開封,可距離上國的皇帝陛下太近了,皇帝陛下恐怕未必樂意再各種慶典見到尹公。”


    話說得挺刺耳,道理是這個道理,沒差。


    尹昌點了點頭,繼續道:“我又想過回山東去。可山東那裏,多的是紅襖軍的老兄弟。嘿,我尹某人是紅襖軍裏第一個投效陛下的,當年也被當視作千金馬骨。如今落得這般下場,沒了麵目,不好見人。也怕有人居心叵測,落井下石!”


    “那就隻有出海了……想來,上國的富貴堂皇放到我們這等邊鄙之地,一定很受歡迎。如果馬球大賽辦得好,我家國君必定……”


    崔俊文放鬆了許多。他略抬起身,將擺著水果的盤子往尹昌身前推了推:“尹公請嚐嚐,這是專門從河北買來的蜜漬拳杏,很是美味。”


    尹昌隨手撚了個,咬了一口,放在嘴裏咀嚼。


    一邊咀嚼著,他一邊不經意地答道:“國君怎麽樣,我倒不在乎。我來這裏,又不靠著那小屁孩子國王。大相國寺那邊的義旋老和尚,是貴國妙蓮寺主持海圓禪師的師兄。義旋和尚已經先一步到了開城,做我辦事收錢的中人……這貪財和尚,就因為走這一趟,兩千貫的好處裏,他要分走兩百!”


    高麗國現任的國君王晊已經三十歲了,雖說是個傀儡,尹昌稱他作小屁孩子,未免不恭。


    但崔俊文聽了,頓時變得更放鬆些。


    當尹昌絮絮叨叨說他此行不易,兩千貫純是辛苦錢的時候,他還殷勤安慰,連稱按照慣例,會有其它賞賜,再加上賭勝負搏戲的坐莊收入,怎也不止兩千貫。


    聽了崔俊文的話,尹昌的興趣一下子上來了:


    “真的?貴國那些高門大戶,也有如此手麵?咳咳,崔將軍,不是我看不起你們高麗人。你們這幾年,又是賣瓷器又是賣人參貂皮,手頭是有錢的!可我來這一趟,花銷真不少。一會兒帶你看看,為了防止馬球大賽上死人太多,光是專門從宋國聘請的名醫就有十幾個。他們單走一程,我也得給出幾十貫呢!”


    豈止那些醫生?你帶來的賬房、夥計等等,倒有多一半都是從宋國聘請的。還特意訓練過了,讓我們誤以為彼輩都是跟隨你許久的舊部。為了在我高麗國撐起前任留守的臉麵,賺到這筆錢……你這落魄老兒也是煞費苦心啊!


    想到這裏,崔俊文有點蔑視。但他隨即想到,他自己奔走在崔忠獻門下,不也一樣是伴君如伴虎?不也一樣是今日不知明日事麽?崔相這幾年的多疑和暴怒,不也一樣令人難以忍受麽?


    這個發現,讓他油然心有戚戚,覺得與尹昌之間生出了一點真誠和理解。


    過了小半個時辰,尹昌酒足飯飽告辭,帶著幾個護衛慢吞吞地回港口去。


    部下從崔俊文身後閃出,問道:“要繼續盯著麽?”


    崔俊文嗤笑一聲:“現在是什麽時候?值得注意的人太多了,到處都是心裏有鬼的,我們哪來這麽多眼睛!誰愛盯著他們,就去盯著,一直盯到他們進了開城,然後接著去看馬球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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