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


    郭寧親自離開屯堡,在高地下方迎接了一行客人。


    客人的數量很不少,打頭的,有三十餘人,後麵跟隨了車夫數百,隨行護衛數百,隊列間的車駕也不下兩三百。


    車駕全都重載,拉車的騾馬呼哧呼哧喘氣,每一輛車上都堆著上千斤的物資。車廂上沒蓋氈布,特意讓人看得清楚,有糧食,有鹽,有捆綁起來的豬羊,有酒,有布匹,有銀、鈔,甚至還有成堆的銅錢。


    這些年來,朝廷許給士卒的俸粟總是打折扣。比如邊塞正軍當給錢兩貫,米一石的,有時候到手隻有鈔若幹,米四鬥,是以將士不免饑寒,便愈發指望調動、作戰前的臨時頒發的賞賜。


    這些物資,便是地方上籌集給新任定海軍節度使的賞賜了。這是各地節度使不形諸於正式公文,卻又必須得有的收入。有這一筆,足抵得萬人軍隊所需。


    客人的身份也不低。為首的老者,便是當日曾見過郭寧所遣使者楊誠之的定海軍觀察判官路鈞。其他的人,也都有官身,有節鎮府裏的僚佐,有掖縣、招遠、萊陽、即墨、膠水五縣的縣令。


    萊州的五個縣,按朝廷簿冊的記錄都是萬戶以上的上縣,故而縣令以外,縣丞、縣尉、主簿齊備。這些人也齊刷刷地到了,卻不知,他們所在的各地距離海倉鎮有遠有近,如何能這般巧地湊在一起。


    客人的態度更是謙卑,隔著數十步外,這些人就紛紛跪伏行禮。那判官路鈞更是嚎啕,口稱官員們此前多受益都方麵統軍司和兵馬總管府的欺壓,諸事不由自主,以至於庶政艱難,百業凋敝,如今總算有節度使來了,百姓們就有救啦!


    郭寧也不接話,隻輕笑兩聲,便在前領路,又派人引著車隊前去安置。


    一行人沿著屯堡前的道路步行,經過轅門時,都注意到了扔掛在杆子上的一排腦袋。有人竊竊私語,然後被其他人壓低嗓音,厲聲喝止。


    郭寧卻不理會,領著他們繼續向前。


    一行人沒有進屯堡,而是沿著道路繞過高地,轉而往港口方向。


    道路的修整還算順利,但道路兩邊高坡、要地的戎台都還簡陋。大部分隻現了雛形,有幾座更是隻用片石、砂土壘了個基礎。


    但所經之處,值守的將士無不肅靜端正,一道道的關卡管理嚴謹有序。即便以郭寧的身份,每到一處戎台關卡都應答口令,當先報名。而將士們對此也都理所當然,毫無異色。


    從屯堡到港口,還遇見兩撥巡邏的甲士。


    甲士們見到郭寧,立即止步行禮,而郭寧隨即還禮。甲士對郭寧固然尊崇,郭寧對普通士卒們的尊重,也顯然與眾人習慣的、那種驅使士卒如犬馬的將帥大不相同。


    於是官吏們不敢怠慢,也紛紛向甲士們行禮,一時間,倒是引起了不小的紛亂。


    再走幾步,就要繞過屯堡所在的高地,再打個彎,就到港口南麵那片平坦海塘了。


    郭寧稍稍放緩腳步,沉聲道:“不瞞各位,你們來到之前,我正在港口迎接船隊,安排進港……這船隊來得晚了,我有些急。”


    此前萊州上下全都按著手裏的物資,龜縮不動,固然出於完顏撒剌的授意,也是因為萊州本地不少實力人物自家的想法。


    畢竟這幾年裏,朝廷施政混亂,給了地方勢家強豪們愈來愈大的行動空間,朝廷愈是收縮,他們愈是伸展,而一旦伸展習慣了,便容不得上頭派一個人來壓製。


    此前聽聞說,新來的節度使是靠著中都政變時殺人如麻起家的,本來是個北疆的尋常武人,一步登天而至從三品大員。所以眾人都有共同的想法,打算在政務上給節度使一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治理地方軍政與邊疆軍中無腦廝殺大不相同。


    卻不曾想,這節度使甚是厲害,他南下前就調集了足夠的糧秣,在海倉鎮不僅不狼狽,還大膽地放糧,用了數以千計的驅口百姓替他幹活。而且,他還凶狠異常,隨隨便便就殺了山東的按察使……


    看來真是北疆武人出身,不懂規矩的!這樣的人,無論在朝廷,還是在地方官場,恐怕都混不久,很容易被同僚整下台。可是身在此人治下,若不低頭,當場就要吃大虧!


    所以,原本聚集在萊州掖縣觀望風色的眾人,才腳底生火一般狂奔來此,務求將這惡虎安撫得舒坦。


    這會兒終於聽到郭寧提起此事,好些人忽然間渾身出汗,紛紛去看觀察判官路鈞。


    路鈞腿腳不是很活絡,走得有點喘。


    他一邊喘著,一邊笑道:“是,我們都聽說,節帥從中都發來的糧秣物資,這兩日將從海路抵達萊州。不過,嗬嗬,請節帥莫要嫌棄,地方上湊出來的雖然不多,卻也是我們一點小小心意。船隊就算來得晚一些,有我們在,斷不能少了節帥和將士們的供給。”


    郭寧搖了搖頭:“糧秣物資,總是越多越好。你們的物資,確實幫了我大忙。”


    這麽說著,他帶人打過最後一個彎,繞出高坡林地。


    隨即眾人便看到,一支大軍,正在列隊。


    至少五千人!


    有為數不少的騎兵,步卒攜帶的裝具很多,刀槍武器俱都精良。許多人的甲胄打著包裹,背在身後,而頭上帶著片甲頭盔。在軍陣上方,不下百麵各色旗幟獵獵飄揚,可見各行,各隊都有專屬的旗幟。後方的海邊棧橋上,還有士卒下了船,正在急促號令下向本隊旗幟的方向行軍。


    到達將士們旗幟下方的將士們大都坐著,彼此談說著,有人試著站起,然後又晃晃悠悠跌倒,引起旁人的哄笑。


    但沒有人會懷疑他們的身份。這些將士們手持武器的姿態,那種在軍隊裏自如而放鬆的神情,能夠讓所有人確認,他們是久經沙場的、能打硬仗的強兵!


    就在一行人驚駭的時候,海塘邊緣放哨的士卒見到了郭寧。


    他立即奔往軍陣前方,向負責指揮的軍將稟報。


    隨即軍將發令,鼓號隆隆。


    鼓聲響罷,數千人轟然起身。


    這一下,沒有人再搖晃,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走動。數千人的姿態,便如一人,而這種整齊劃一,本身就蘊含著極其可怕的威懾力。這樣的軍隊,在場眾人根本沒有見過!


    郭寧轉過身來,看著路鈞等人,微笑道:“真的,各位的糧秣物資,幫了我大忙。這第二批的船隊,並沒有運來糧秣。我手頭,也實實在在沒有糧秣,隻有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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