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和移剌楚材兩人,站在中軍帳前,仰頭看著鳴鏑飛入夜空。


    郭寧鬆了口氣,道:“晉卿先生所想,果然周全。”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接下去還有一些動作……故而,戲得演全套。”


    郭寧點了點頭。


    他方才歇了沒多久,其實依然疲憊,因為放心不下這樁事,才勉強撐著在外觀看。這會兒見蒙古人的表現俱在移剌楚材算中,才放下心來:“夜晚風大,晉卿,我們進帳等候下文。”


    “好。節帥請。”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中軍帳裏,各自落座。倪一給兩人倒上熱茶。


    移剌楚材剛捧起茶盞啜飲一口,郭寧斜靠著案幾,又一次睡了過去。


    而這時候,營壘外的連綿軍營裏,明顯有些騷動。


    自古以來,鳴鏑都是北方少數民族慣用的傳訊工具,一旦出現,就代表了北方強族的軍隊到來。故而數百年前就有古人曰:“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耶?”


    近世以來,北方漢兒對穹廬屈膝頗成常態,而對鳴鏑這種玩意兒,聽得,多了,尤其久經沙場的戰士,頗能分辨出一點門道。


    比如說,金軍以鳴鏑傳令的,大都是千長也就是猛安勃極烈以上的軍官,所用的鳴鏑,是穿套在箭杆上的鐵製品,聲音大體類似,都極其尖利。而蒙古軍用鳴鏑或為木製,或為牛羊角製,聲音悠揚嗚咽,而又各具鮮明音色。


    按照蒙古人的習俗,常用鳴鏑作為結盟交質的信物。比如當年成吉思汗與劄木合結盟,劄木合把用兩歲牛角製成的鳴鏑贈給成吉思汗,而鐵木真回贈以柏木製成的響箭,也是鳴鏑之屬。


    這件事,北疆武人在講述成吉思汗崛起的傳奇時,或多或少都聽過。


    蒙古人的使者,此來說是商議贖人、換俘。其實郭寧這邊,倒真沒有多少人被蒙古軍俘虜,蒙古軍所到之處肆意屠殺,本來也手上也沒什麽夠份量的俘虜。故,而主動權完全在郭寧一邊。


    郭寧讓趙決出麵截住使者。趙決心思很細,特意勒令蒙古人去甲、並不得攜帶強弓、勁箭、利刃等武器。唯有鳴鏑之類,既有這個習俗為憑,趙決便不好逼迫太過。


    畢竟蒙古軍強悍異常,這一場戰鬥,若非拖雷被俘,也不好說誰勝誰負。他們是來贖人的,不是來投降的。


    而這會兒的三支鳴鏑發出,可見己方示強的手段,果然落在了蒙古人眼裏。看來,震懾蒙古人,使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的目標,當能達成。


    但這獨特的鳴鏑之響,也立即引起了本方許多人的緊張。


    終究一場血腥大戰剛剛停止,許多人的情緒尚未放鬆,誠如驚弓之鳥。鳴鏑一響,好些營地裏,紛紛亮起鬆明火把,有巡夜的士卒緊急調動,又有主將的側近被派出來打探。


    因為海倉鎮的營壘內部一片狼藉,到現在還沒收拾幹淨。郭仲元所部這會兒隻能宿在營壘外頭,距離蒙古人落腳的小小營帳不遠。


    燕寧所部,也駐紮在一處。


    這時候他給自家頂盔摜甲,又往臉上撲了一把土,問道:“怎麽樣?”


    郭仲元繞了兩圈看看,笑吟吟道:“就是這樣了!看不出半點破綻!”


    燕寧的部下們,這會兒並不在身邊,而是去了營壘東麵的平原。


    方才繞行營壘高坡入駐的,乃是靖安民帶來的援軍,上千人每人手持火把兩枚,背上紮著長矛,裝出了大隊步卒增援的架勢。而在平原東麵那支急速前來的騎兵,便是燕寧部下的三百人。


    騎兵們沒人手持兩個火把,然後再領一匹從馬。從馬的馬鞍上,再交錯捆兩個火把。每名騎兵間隔十丈,絡繹而行,遠遠看去,便如一條火龍。


    當日燕寧離了益都城,率本部與郭仲元一起趕到萊州,真是受到了郭寧與蒙古軍鏖戰的感動和激勵,他也是真的亢奮異常,隻覺得渾身蓄滿了力氣,就要釋放在與蒙古軍決戰的沙場,恨不得一戰打出莒州燕寧的名頭,讓蒙古人知道漢兒中多有豪傑。


    結果,他長途奔來,隻做了個看客,而且是眼睜睜看著郭寧自萬軍之中擒拿敵酋!


    這實在是……燕寧不知道該怎麽來形容這種感受,總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了戰事告一段落,郭仲元進入營壘,稟報戰況,同時也稟報燕寧前來援助的情形。


    沒過多久,郭寧最重要的幕僚,節度判官移剌楚材來訪,誠懇地感謝燕寧。又說,因為此時營壘裏忙亂,不合接待貴客。還請燕寧稍等一日,次日郭節度專門設宴,請燕提控千萬不要嫌棄。


    燕寧是莒州的出眾人物,有膽略,也有見識。但他在益都時,老實說,沒有得到完顏撒剌多麽重視。與之相對的,這會兒郭寧大戰方歇,手頭不知有千頭萬緒多少事,卻專門派了重要部下來見,約了單獨的會麵,這份誠懇的姿態,真是十足。


    燕寧連連遜謝,沒說幾句,移剌楚材又道,有件小事,想麻煩燕提控的部下。


    燕寧也沒問是什麽事,先自一口答應。


    結果移剌楚材徐徐說來,又是要他虛張聲勢。


    燕寧已經答應了,不好反悔,心裏難免有些抱怨。萬萬沒想到的是,移剌楚材客氣萬分的謝過,反手又求懇了燕寧一樁事。


    這樁事倒是有趣的緊……


    燕寧深深吸了口氣,手按在刀柄上握了握:“那我就去了!一到那裏,就破口大罵,然後拔刀殺人,對不對!”


    “沒錯!”


    “我的動作可不慢,你們千萬得……”


    “隻管放心!走走走!”


    燕寧大步出外,一行人出營走了兩三裏地,郭仲元抬手一指:“便是那裏了。老燕,你隻管衝進去,我們幾個,替你推開守衛營地的士卒。”


    “好!”燕寧興衝衝說了一句,忽又狐疑地道:“真不會鬧出事來?”


    “快去!”郭仲元忍著笑,用力推了燕寧一把。


    燕寧順勢向前,大步直衝,那小帳周圍約莫十幾二十個護衛模樣的人,紛紛出來攔阻,然後被郭仲元和其他人奮力推搡開,雙方彼此咒罵,罵得震天價響。


    燕寧繼續向前,一把揪開帳幕,果然見到裏頭有幾個蒙古人打扮的,滿臉吃驚地望著自己。


    “狗娘養的,真是蒙古人!”燕寧大聲咆哮,揮刀就砍。


    他的身手很不錯,這一刀也用足了力氣,正正地對著當麵一人,恨不得將他劈成兩半。刀光揮到半路,身後有人猛地抱住燕寧,將他向後拉扯。


    “不可啊!燕提控你冷靜一點!”


    耳旁有人大叫,隨即四五個人分別抱住燕寧的脖、腰、手臂,將他騰雲駕霧也似地往來處拉扯,還有人一邊伸手捂嘴,一邊低聲道:“老燕,叫得好!再叫兩聲!”


    燕寧甚是機靈,當下連連叫嚷:“放開我!我要宰了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宰了!嗚嗚嗚!嗚嗚嗚!”


    他的叫嚷聲漸漸遠去。


    帳幕裏的納敏夫和楊萬等人先聽得各處營地躁動,又遭逢這麽劈頭一刀,人人不敢稍動,麵色鐵青。


    又過片刻,仿佛是來了定海軍節度使身邊的側進騎士,厲聲號令說,不遵宵禁者力斬。周邊許多士卒的撕打,這才停止;而遠處營地的躁動聲,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消退。


    “怎麽回事?”納敏夫厲聲喝問。


    楊萬適才正抵在燕寧刀下的。燕寧這一刀,已經劃傷了他。隻差一瞬,他就要與自家半截胳臂道別了。這會兒他正嚇得渾身酸軟,癱坐在地,聽得納敏夫喝問,他腦子都混沌了,哪裏能回答?隻連聲道:“聽口音,是個山東的軍將……怕不是那些援軍暴動了?”


    話音未落,帳幕又一掀。


    帳幕裏數人,幾乎被嚇得大跳,定神再看,發現來的是趙決。


    “跟我來!”


    趙決沉聲說了一句,轉身就走。


    納敏夫連忙跟上,走了兩步,又回身以眼示意楊萬。


    楊萬勉強起身,小跑著跟在趙決身邊:“趙都將,適才這是……”


    “人多嘴雜,拖雷被俘的事,還有你們來談判的事,泄露了。方才那個,乃是莒州援軍的首領,他和山東各軍州好幾名軍將,都想要殺死拖雷和你們,繼續大戰。”


    “你們得換個帳幕,以保安全。”趙決冷冷地道:“娘的,這些人打仗的時候沒出力,喊打喊殺的時候,震天價響!”


    楊萬把這些話轉告給納敏夫。


    納敏夫隻覺心有戚戚,忍不住長歎一聲。


    他對楊萬道:“你告訴這個漢兒,我們這裏也有人意圖繼續廝殺,所以,贖人的事一定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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