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家屋裏,果然楊誠之已經等著,厚厚的文書簿冊,按照不同的事務類型分成好幾摞,都放桌上了。


    按朝廷製度,節度使之下有判官兩人協助。節度判官一員,正七品,掌紀綱節鎮眾務、僉判兵馬之事,兼判兵、刑、工案事;觀察判官一員,正七品。掌紀綱觀察眾務,僉判吏、戶、禮案事,通檢推排簿籍。


    郭寧此前任命移剌楚材為節度判官,杜時升為觀察判官。但杜時升的官身,其實是為了他在中都的活動方便,並能節製直沽寨裏的相關事務。所以實際上一切軍政眾務,都在移剌楚材手裏。


    此時放在郭寧麵前的每一份文書,都有移剌楚材簽押批閱,難得他忙到這種程度,字體依舊端嚴……郭寧估摸著,移剌楚材是擔心自己一旦寫得潦草,節度使老爺就認不得。


    郭寧將文書嘩啦啦翻過,先粗掠幾眼,隨即一份份細看,偶爾稍問幾句。待楊誠之確認過了,他便從腰間取出方型陽文的節度使銅印,蘸了油墨啪啪地猛敲。


    按照移剌楚材的說法,近幾年來朝廷任官十羊九牧,辦事越來越不堪,就連官印也製作得不如當年。郭寧這個堂堂節度使的官印,印背“內少府”刻款旁邊,居然有好幾個砂眼,總算打磨得還算光滑,乍看說得過去。


    敲過十幾份。郭寧手一頓,抽出幾張文書再問。楊誠之起初對答如流,偶爾少少遲疑,額頭見汗地道:“須得去問晉卿兄。”


    郭寧也不介意:“晉卿正忙著,不必打擾。”


    他將文書放在旁邊,讓傔從直接去找對應的負責人,先把其它的看過。


    待到負責之人來了,郭寧簡單查問,與文書所述對照過了,便有決斷。


    不到小半個時辰,數十份文書全都處置停當,大都照著移剌楚材的意思辦理,但郭寧又不是全然放手。


    他雖然對那些文辭的典故、或者行政上的專有詞匯不太熟悉,所以常常要請教楊誠之。但他是經驗豐富的老卒,哪怕到了現在的地位,也一直出入於軍中,保持著和將士們的親密關聯,從沒有被隔絕開。所以軍旅中的細務,乃至從軍務衍生出來的種種事務,他全都聰察異常,沒有不知道的。


    有些比較偏門,以至於移剌楚材和楊誠之都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他當場就執筆圈過,並寫上了自家的意見,而提出的意見,無論防微杜漸,還是因勢利導,都切實可行。


    當日楊誠之隨著移剌楚材,一起投入郭寧麾下。因他是移剌楚材母族的親眷,祖上出過著名的翰林楊伯仁,自家也應過詞賦進士的科舉,故而對待尋常武人,隱約有些傲氣,就連對著郭寧,偶爾也有些大剌剌的。


    結果幾次文書往還過後,楊誠之才知郭寧雖然不學,卻仿佛有些天授的才能在,就此格外恭敬起來。


    對這位移剌楚材的得力助手,郭寧也很親切。見楊誠之捧了簿冊要出去,郭寧想了想,招手喚道:“正是午餐的時候,誠之不妨與我一起,簡單用些吧。”


    須臾間,傔從便把午飯送了來。


    通常來說,郭寧都在軍營裏,陪著將士們一起吃午飯,難得在自家吃飯,也沒什麽特別好的或者精細的,無非烤餅鹹菜之類,還有一大盤烤羊肉,量很足,但烤得不好,廚子做得很不用心,有烤焦的地方,有夾生帶血的地方。


    楊誠之平日裏可不會這麽慢待自己,但他是個聰明人,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個烤餅,又和郭寧一起,把羊肉也分食一空,最後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多謝節帥!”


    郭寧舉起茶杯向他示意:“誠之此前被拘在益都,也很不容易。軍中不宜飲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楊誠之惶恐起身,與郭寧碰了杯:“節帥,這些文書不能耽擱,我這就去了。”


    “誠之辛苦了,請便。”


    送走了楊誠之,郭寧有些疲憊,但繼續看著各種文書。


    依然留在他這裏的,都是些重要但不急於一時的文書。


    比如登州那邊,答應了會調遣民伕到萊州服役,但又零零碎碎羅列的地方上不少苦處,看來嘴仗還得打三五個來回。


    又比如靖安民在掖縣那邊,一方麵在城裏增修設施,以備節度使府遷移過去,另外也按照三千軍戶,一萬餘蔭戶的規模,於周邊分設屯堡六處,劃出了可開墾的土地,趁著冬季天旱,從寒同山往掖縣的引水工程也已開工。屯在掖縣那邊、奪自地方豪霸的錢財糧秣,為此流水一般出去,靖安民寫了長長一篇,實際就是攤手要錢。


    還有劉成報告折損軍民簿冊整理完畢的文書、三山港那邊的郝端接納了一批南朝走私販子的文書、駱和尚提議坐船去打劫滄州清池糧倉的文書、李霆附議並表示打劫的主意是自己先想到、要求預撥下糧秣軍資的文書……


    郭寧在烏沙堡的時候,便是作一百個夢,也夢不到自己居然會有端坐椅上,持筆一點一揮,就能決定許多人命運的一天。


    這種感覺,和持刀喋血的痛快全然不同。郭寧曾以為,自己一碰這些玩意兒就會懨懨欲睡。但實際上,他看著文書,固然難免煩惱,卻也有一點點的快樂,從中慢慢滋生。


    煩惱的是,枯燥的尺牘之事終究不合他的性子。他身邊也還沒有可靠的文案之臣,能幫他執筆或參議的,樣樣都得自己來。有時候他請呂函幫忙,呂函又不一定有空。


    而快樂在於,這些文書畢竟代表了他的小小勢力正在紮根,成長。


    郭寧在烏沙堡,在饋軍河,乃至在直沽寨,都有強烈的危機感,他本能地知道,那些地方距離蒙古人太近了,太危險。


    而萊州這裏,就很好。蒙古軍的鐵騎深入到此,大約是一個極限了。在這裏,郭寧的手段得以展布,力量得以發揮。而他心裏許多古怪的想法和計劃,也能慢慢落到實處,進而轉變為武力,轉變為能夠真正壓倒蒙古人,扼住那可怕狂潮的東西。


    看著看著,他開始全神貫注,而時間過得飛快。


    倪一在門外咳了兩嗓子,又咚咚地敲了敲門:“節帥,節帥!”


    “嗯?”


    “第三第四鈐轄司的兵馬,已經在屯堡外集合了。”


    郭寧應了一聲,正在歸攏打開的好幾本文書,外間腳步匆匆響起,竟是移剌楚材和徐瑨兩人前後腳入來。移剌楚材的神色有些古怪,而徐瑨滿頭大汗,喘著粗氣。


    郭寧立即打起精神:“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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