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祐元年十月三十日,楊安兒、劉二祖於莒州磨旗山鍥臂飲血結盟,隨即興兵四出,號稱有眾二十萬。


    楊安兒年初時折返山東,此後任憑朝廷兩易年號,一換帝王,中都連遭兵災而蒙古入寇,都沒有大的舉措。時人多有認為楊安兒氣虛膽弱,不敢正麵對抗朝廷威嚴的。


    其實楊安兒畢竟是宿將,他的行動自有道理。這半年來,他看似蟄伏,實際上一直都在砥礪爪牙,以求再度搏擊於壯闊波瀾,


    雖說山東地界造反的漢兒一直層出不窮,但楊安兒和劉二祖兩人,始終都有反賊中的脊梁人物。此番楊安兒驟然暴起發難,聯合了劉二祖和李全等實力人物,其聲勢便如一聲驚雷炸響於山東,隨即轟轟烈烈,餘音久久不歇!


    無數豪傑從四麵八方匯聚,又換上了鮮豔如血紅襖,按照楊安兒的指令四出攻劫。


    十一月初一,莒州陷,刺史亨嗣戰死。十一月初三,海州陷,官員多死,唯同知軍州事術甲臣嘉於海道脫出。十一月初四,密州陷,曾任定海、泰寧軍節度使的老臣鄒穀糾合宗族抵抗,闔家被焚。


    再此後數日,山東東路諸多女真鎮防軍寨或猛安謀克的屯堡也遭包圍。而過去數十年裏,飽受朝廷欺辱、報仇括地之苦的漢兒們哄起而攻。


    無數膽怯而卑微的農夫們,拿著最簡陋的武器突入女真人的營壘,盡情傾瀉怒火。當他們出營壘折返出外的時候,就成了見過血的戰士,紛紛投入到楊安兒的招兵旗下。


    而楊安兒的本部兵馬,正沿著山間道路,前往穆陵關。


    這一片起伏丘陵中的林地,約莫四五年前被朝廷遣人縱火焚燒過。當時朝廷以為,憑此可以壓縮反賊們在山間活動的空間,摧毀他們在林地裏建立的眾多小寨、柵營。


    時隔數年,此地猶覺童山濯濯而重重疊疊,到處都是枯黃的亂草和鐵灰色的岩石,卻幾乎不見高樹。隻有沭水夾在連綿山間,像一條銀色的帶子,閃閃發光。


    數以千計的步兵騎兵,還有運送糧食輜重甲仗器械的牛馬驢騾,在山間扯成了一條長線。長線隨著山勢而曲曲折折,時隱時現,牲口的四蹄踏在堅硬的山路上,發出紛亂而沉悶的轟鳴。


    也有些戰馬,照著草原諸族的習慣釘了蹄鐵,發出的便是清脆些的震響,像是鐵甲葉片的撞擊聲那樣。


    這隻是大軍的後隊罷了,大軍前隊全然不帶輜重,每人隻攜當日的食水,輕裝前行,已經抵達了穆陵關下。


    穆陵關以西。


    這道位於大峴山的要隘,曾是春秋時強齊所設長城的一部分,管仲曾說,齊國的疆域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這穆陵關,便是齊國南方的重要據點。到了五胡亂華時,慕容德建立南燕,也以穆陵關為咽喉所在。劉裕伐南燕至大峴山,見其險要而無備,遂舉手指天,大喜聲稱,虜已入吾掌中。


    但因為近數百年來,少有割據山東而成大業的,所以大峴山南側的古時關城舊址,如今已成了一個商業繁茂的鎮子。


    早年密州膠西榷場尚在時,從榷場獲得的茶葉、香料和藥材,有許多都通過穆陵鎮直接供入益都,而從益都方麵發運到膠西榷場的絲織品,也有一部分在穆陵鎮。


    這處要隘的軍事作用,便大都轉到了大峴山山穀西側出口,被喚作“大關”的第二道城牆。


    此前蒙古軍攻入山東的時候,完顏撒剌將幾個比較有力的女真人猛安放在臨朐據守。後來李全率部繞過益都,猛攻臨朐,幾個猛安眼看李全勢大難敵,便主動由臨朐退往深山中的穆陵關。


    李全繼續縱兵追趕,於是女真軍數千人隻得死守大關,與李全所部鏖戰數日。


    對李全來說,能否打通穆陵關,迎入楊安兒、劉二祖所部,乃是他大計成敗的關鍵。故而數日裏催督兵馬,日夜猛攻不停。


    大關外大弁山頂,火光衝天,黑煙繚繞。關上殺聲震天,到處可見橫飛的血肉,數千人廝殺,仿佛有萬人的慘烈。


    這些女真人的鎮防千戶所部,又稱為屯田軍,素不精銳。但他們都是幾代屯駐山東之人,深知穆陵關以東便是楊安兒、劉二祖勢力極盛之地,軍民至此,實已退無可退,生死交關。故而也都人人奮勇,作困獸之鬥。


    數日下來,雙方都死傷慘重。


    李全手中持握著賴以成名的鐵槍,時不時地往前一指。


    他麾下猛將陳智、田四、鄭衍德等人,幾乎個個帶傷,但也都殺起了蠻勁,李全一聲令下,便有一彪人馬頂著箭雨向李全所指的方向猛攻。


    連續五日廝殺衝突下來,大關右側的夯土城牆坍塌了一處,這一處便成了焦點所在。李全連續向此地撥發六隊人馬,便如嗜血的猛獸反複撲擊。


    李全的得力部下於忙兒麵門中刀,半邊臉都被砍掉了,躺在地上翻滾呻吟,而下一批上來的鄭衍德全然不顧,就在於忙兒漸漸無神睜大的眼中繼續搏殺。


    李全有些焦躁了。


    他驟然起兵,聲勢雖大,精幹可用之人卻不夠多,所以才繞過諸多重鎮,直取穆陵關。但如果拿不下穆陵關……誰知道完顏撒剌會不會不管不顧地調兵尾隨而來?誰知道益都張林會不會有什麽別的想法?


    他將重達二十斤的鐵槍從地裏拔起,隨手挽了個槍花:“讓劉慶福帶領本部再攻一次!這次沒有結果,我就親自上陣!”


    李全的號令傳出,一直養精蓄銳,散在各處兼做斥候的劉慶福所部從四麵八方匯集過來,一麵麵旗幟豎起,一名名身著嶄新紅襖的士卒大步向前。


    就在這時,正在大弁山頂與女真人偏師作戰的一批將士,忽然發出劇烈鼓噪,正在關城上下廝殺鏖戰的各部,因這鼓噪而短暫停頓,許多人莫名所以,互相詢問。


    在山頂作戰的,是李全的堂兄李福所部。李全知道這個堂兄才具尋常,所以才把他放在很難擴張戰線的大弁山上。這會兒聽得鼓噪,李全有些擔心,忙對身邊侍從道:“去問問,怎麽回事!”


    侍從還沒出發,山上的鼓噪聲已經轉為了歡呼,從山上奔下來一名士卒,氣喘籲籲地站到了李全前頭:“元帥!穆陵鎮方向,楊安兒、劉二祖兩位元帥的兵馬到了!人馬滔滔如海,不知道有多少!”


    “哈哈哈哈!好!”李全大喜。


    他一直把希望寄托在楊安兒和劉二祖的行動上,可這兩名反賊大首領是否真的會起兵呼應,他又哪來十足把握呢?這時候全軍戰局焦躁,他心裏的忐忑和擔心,實際上隻有比將士們更多。


    好在這擔心不存在了。楊安兒和劉二祖來了!


    “不用再拖下去了!敵軍前後受敵,必然慌亂,傳令各部登城齊攻,我也親自上陣,決戰!”


    就在李全所部狂喜猛攻的時候,郭寧帶著一小隊騎兵,勒馬在李全的本據,昌邑城下。


    他抬頭看看城上,隻見守軍數量不多。城樓上倒是有幾個弓箭手,扯著嗓子喝問了幾聲郭寧的來路,沒得到答複。他們當即就慌亂了,忙不迭張弓搭箭,射了過來。


    雙方還隔著老遠,箭矢就算自上而下,也沒什麽殺傷力,何況弓箭手的準頭有問題,射出的箭矢劈劈啪啪落在馬前數丈開外,全無威脅。


    汪世顯眯著眼睛看看箭手們的動作,搖了搖頭:“李鐵槍倒也真有點狠勁……他把能廝殺的人手全都帶到穆陵關方向了。”


    而移剌楚材則對身邊騎士們道:“不用管他們。你們跟著汪指揮使繼續趕路,明天晚上,要到博興,把拖雷交還給蒙古軍來人,立即啟程回來,越快越好。”


    汪世顯有些疑惑:“越快越好?”


    “嗯……”移剌楚材道:“蒙古軍迎回拖雷以後,一定會有所舉措,藉以衝淡在萊州的失敗。接下去幾天,山東又要亂一陣子了。我估計,他們未必敢再度深入,倒黴的不是完顏撒剌,就是黃摑吾典。”


    他指了指城頭:“李全是個聰明人,他敢這麽做,恐怕也料到了完顏撒剌等人脫不開手。”


    汪世顯連忙搖韁啟程:“那還耽擱什麽,快走快走。”


    騎隊再度出發。移剌楚材撥馬立在道旁,轉眼便見拖雷單手催馬而過。


    移剌楚材轉頭看看,見郭寧仍在關注著昌邑城頭,於是稍稍躬身,微笑道:“四王子此行辛苦,回程一路平安!”


    辛苦是真夠辛苦的。


    拖雷肩膀上的箭傷一直在疼,肋骨也疼。馬匹一起一伏,骨頭周邊就陣陣抽搐,疼得更厲害。


    拖雷少年時,成吉思汗的大業已成,所以他真沒有吃過這樣的苦,也實在沒有精神和移剌楚材多說什麽。


    他眼都不斜,矜持打馬,隻當移剌楚材不存在,那個可惡的郭寧更不存在。


    跟在拖雷身邊的百夫長納敏夫,這陣子在德州和萊州之間往來數次了,拖雷讚賞他的忠勤,指定他陪同回程。納敏夫見拖雷臉色嚴肅,便挺起胸,冷哼一聲。他養的那條獵犬很聰明,也汪汪叫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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