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廳,乃是萊州都指揮使司下屬承局辦公所在。


    萊州都指揮使司,是個新建的衙門。不少士卒連這衙門的正門開在哪頭都不曉得,趙斌倒是真的熟悉,他溜溜地走來走去,好像哪裏都有熟人。


    這會兒王二百舉著颼颼冒血的手指,問道:“可以按了麽?”


    幾個軍官看他都笑,也有人對趙斌道:“老趙,你找的阿裏喜,可靠麽?”


    趙斌嘿嘿笑了幾聲,轉而對王二百喝道:“換個手指,用朱砂按過!”


    王二百老老實實地照辦了,然後又拿著筆,畫了幾個押。


    待到兩人一前一後出來,左近又聚了幾個軍官,有人哈哈地問道:“小子,手指斷了嗎?”


    王二百舉起手指給其他人看,示意並沒有斷,然後手臂被趙斌啪地一聲打落。


    “既然你成了我的阿裏喜,那就得聽我的啦!別理他們!跟我回去以後,你得練刀槍,練行軍,練隊列,這口飯,可不是那麽容易吃的!”


    王二百點了點頭。他性子實在,可不傻,當年在漁村裏他就知道,上頭官爺說的話,若是好話,十成裏隻能信三成,若是壞話,最好信到三十成,五十成也不差。


    果然,剛按了手印子,就要我吃苦頭了。


    “我會使刀,棍子也行。”他道。


    “哦?回去以後,使給我看看。”


    “以前我們出海打漁,經常遇見海匪,還有走私販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非得會使刀、棍,才能掙命。”


    趙斌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都一樣的。”


    “隊正你說什麽?”


    “以前我在昌州的時候,出城辦事常撞見馬賊,也都是殺人不眨眼那種。有一次和馬賊對砍了四五刀,才發現那個賊是我本伍的同袍。當兵活不下去了,他就偷偷去當賊……這世道,誰不是在掙命呢?”


    王二百點了點頭,走了幾步他問:“隊正,那個馬賊後來怎麽樣了?”


    趙斌指了指自家的鼻子:“你看我,活著麽?”


    王二百露出嚴肅的神情,伸手去探趙斌的鼻息,然後手臂又被趙斌啪地打落。


    “我既然活著,馬賊自然已經死了!生死關頭,哪容得猶豫?一刀過去,要麽你死,要麽敵人死!”


    這話是在理的。王二百也常聽牢城軍的老卒講起。


    他跟著趙斌繼續往外走。


    而趙斌向幾名擦肩而過的同僚點頭示意,繼續絮絮叨叨:“哦對了,軍府會授田給你……我說,你也別挑了,知道我在移風鎮南麵那塊地麽?河溝邊上的?”


    “知道啊。”


    “那塊地的地勢高了點,是旱地,不過,離水很近。過一陣騰出手來,我想辦法搞一輛水車,再挖個槽,輕易就能灌溉幾百畝的田。我自家的,還有我那些蔭戶的田,都能用上。你要是覺得可以,就選我家旁邊的地。就一架水車足夠,都能照應著!”


    王二百在移風鎮幹了十幾天的活兒,對周邊地勢倒是熟悉了,知道情況確如趙斌所說。那倒是不錯的。


    這位官爺嘴裏的好話,竟然能信九成?


    王二百點頭道:“好!”


    趙斌一下子就快活了許多,他拍著王二百的肩膀,繼續道:“你也會有蔭戶的。不過,咱們這些屯堡裏的兵,乃是二等。無論軍械補充,還是蔭戶的配給,都得排在一等精兵的後頭。所以,眼前還急不得。”


    他看看王二百的神色:“我說,眼前有樁急事,倒真需要咱們辦好。”


    “官爺你說。”


    “叫隊正!”


    “嗯,隊正你說。”


    “你那片地再往南,是片坡地,坡頂上那個望樓你不用管,坡地本身,隻有亂草,正好可以放羊。你要是樂意,就在那邊修個羊圈。我跟你說,羊也是很金貴的,得找地勢幹燥向陽的地方,還得通風、保暖。對了,還有柵欄。不過柵欄好辦,回頭我畫個圖,咱們把那羊圈先起了?”


    原來是為了養羊,原來是看上我夯土板築的手藝了。


    ……問題倒也不大。


    這位官爺,哦不,隊正先前對我也挺好的,他還給了我新的被褥呢。他是個好人,替他修個羊圈不算什麽。


    王二百重重點頭:“我沒養過羊,不過,羊圈可以修。”


    “好!好!”趙斌重重地拍著王二百的肩膀:“我們要起個大的,能養一百頭,兩百頭羊的那種!”


    “隊正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哈哈哈,小子,咱們回去!等羊圈起好了,我便去搞兩頭小羊來,明年後年,咱們就有一群羊,大家逢年過節,都吃羊肉!哈哈哈!”


    趙斌得意洋洋地笑著,領著王二百往外頭走。


    走了兩步,他又歎氣:“可惜,還沒想明白,羊從哪裏來。”


    正在這時,衙門外頭忽然有十餘名護衛湧入。


    趙斌連忙和王二百一起退到院落邊緣,隨即又看見一名高大黑瘦的中年人撩著袍角,從正堂裏快步迎出。


    趙斌低聲道:“出去迎接的,是萊州都指揮使史潑立!多半是來了個大人物,可能是我家……”


    話音未落,便聽到一個聲音笑道:“估摸著史兄最忙的時間過了,今日出外,恰好經過門口,就想進來看看。史兄,這些瑣碎事務上頭若有難處,隨時去找安民兄,別給他麵子,別讓他閑著,哈哈。”


    “不敢。”高瘦中年微微躬身,隨即閃在一旁:“節帥,請。”


    “史兄也請。”門外進來一名輕袍緩帶,腰懸金刀的年輕人。


    此前隨著楊安兒勢起,山東各地瞬間山河變色,響應定海軍號召,遷移到登、萊、寧海三州的軍民百姓數量巨大,故而定海軍的兵員充實很快。


    但郭寧完全不打算效法朝廷之軍,動輒拿出十萬二十萬的武裝乞丐上陣。他一直壓著將領們繼續擴軍的想法,而是繼續優中選優,保證精銳部隊的戰鬥力。


    到兩月底的時候,郭寧在萊州、登州和寧海州建立了三個都指揮使司,統合了三州原本的鎮防軍、牢城軍,乃至一些比較配合的猛安謀克軍,用以負責地方的戍衛。


    三個都指揮使司下屬的兵力都在三千上下,也配有相應的蔭戶、屯田。他們若上戰場,主要作為精銳部隊的羽翼之用。


    三個都指揮使,萊州這邊是靖安民兼任,寧海州是郝端,登州是馬豹。郭寧又另外派了張信和劉成作為郝端、馬豹的輔弼。靖安民所部,確實不如郭寧的河北潰軍能戰,這時候漸漸退居二線,也是理所應當。


    郭寧真正用來打硬仗的軍隊,依舊在定海軍節度使的直屬之下,規模稍稍增加到了一萬出頭。主將也依舊是駱和尚、李霆、汪世顯、韓煊、仇會洛和郭仲元六人,但各部分別得到了燕寧、高歆、張榮等山東本地豪傑的充實,戰鬥力隻會更強。


    在萊州都指揮使司這邊,新建沒多久,事情自然忙亂。各種實務,舉凡人員銓選、軍籍流轉、軍械的申請發放保養,糧秣輜重的儲藏調配,全都落在這個衙門裏。


    因為名義上的正職靖安民事務繁忙,許多公務都由新任的副都指揮使史潑立負責。


    史潑立是曾被楊安兒借重的寧海州大豪,地位和徐汝賢差相仿佛。但他不是徐汝賢那種富貴大豪,而是胼手胝足,帶著地方百姓們熬過荒年之人。以作風而論,不像是楊安兒,到似那個久居深山的劉二祖。


    郭寧壓服了楊安兒以後,也順勢拿下了寧海州。史潑立倒也聰明,先派了一個兒子往萊州看看風向,眼看著軍府漸漸紮根,有屹立不搖的勢頭,他也離開了自家據守的村寨,到了萊州。


    郭寧一方麵敬重這等窮苦百姓首領,一方麵又不能放任他繼續留在地方。於是索性給了個像樣的官位,請他留在萊州,當上了正六品的萊州副都指揮使。


    史潑立自然明白郭寧的意思,也覺得郭寧給出的待遇不錯。


    他名義上的上司靖安民,當年是涿州大豪,和史潑立頗能聊得來。所以這陣子大體來說,史潑立對自家的任命非常滿意,雖然遠談不上對郭寧忠心耿耿,至少接受了他的誠意。


    趙斌當然不曉得其中的彎彎繞,他隻盯著徐徐走在院落中的郭寧,滿臉漲紅。


    “小子你看好了,這就是咱們節帥!當日郭節帥在中都東華門與胡沙虎廝殺……”趙斌壓低了聲音道。


    “羊。”


    “什麽?”


    王二百覺得,自家既然做了趙斌的阿裏喜,就該替趙斌打算,於是他抬手指著郭寧,認認真真地道:“他是節帥啊,肯定有錢。我們不是沒有羊麽?你可以問他要兩頭羊,嗯,可能四頭也沒問題。”


    趙斌伸出手,把王二百的手臂啪地打落:“胡思亂想什麽呢!”


    這一下嚷的聲音有點響了。


    郭寧視線往這個方向一掃,笑了起來:“這不是趙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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