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間,益都城的城牆上,許多人仍在忙碌。有人拆除城中的磚石建築,用於修複坍塌的堞牆和望樓,有人在城下挖了大坑,就地掩埋屍體。


    城中卻很寂靜,大部分的尋常百姓,早就熄了燈,各自蜷縮在家中角落裏,期盼著廝殺趕快過去。偶爾有隱約抽泣聲傳出,又被身邊的家人止住。


    張林的府邸裏,也很安靜。與外界一樣,這安靜裏也透著緊張和恐懼。


    數十名衛士人人手持刀槍弓弩,小心地守把著宅邸內外幾進門戶,而張林本人則端坐在正堂,一直不說話,也不動。


    張林是益都府本地人,早前完顏撒剌率部撤出益都,張林頗以此為良機,故而開始培植自家勢力,一度成功擠走了與他共同守把益都的提控燕寧。


    但在這等亂世,身處益都這樣的大城,哪容他慢慢經營?完顏撒剌敗亡後不久,楊安兒的勢力就到,然後是李全實際控製城池,張林這樣的本地人,更多被當成幌子,高高地舉著,撲剌剌地響,卻全無接地的時候。


    與此同時,定海軍同在山東,不僅軍威赫赫,治理地方更是井井有條;其勃興之勢,明擺著與楊安兒的野路子大不相同,比李全的勢力也強了許多。


    而張林的舊日同僚燕寧,燕寧的上司汪世顯,又都通過種種途徑,向張林表達了善意,做出了不少承諾。這就難免讓張林生出其它的想法。


    但他又是極其謹慎之人,並不親自出頭,隻讓得力部下江景和金戴兩人與定海軍勾連。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說外頭的定海軍與江景、金戴兩人聯係上了,一時間興奮得在堂中手舞足蹈。


    然後便沒了下文。


    莫說要做的大事沒見動靜,江景、金戴兩個,連帶著他們的下屬,都失蹤了。張林派了好幾人去往城頭詢問,都被劉慶福那廝堵了回來。


    張林是個聰明人,他立即帶了幾名親信,試圖離開自家府邸,從某處隱藏的小門脫出,卻發現,府邸外頭,已經被劉慶福的部下緊緊包圍了。


    不妙。


    大大地不妙。


    江景、金戴兩人,暴露了?死了?他們的部下難道死了?劉慶福那廝,是個凶悍之人,會不會藉著由頭,牽扯到我身上?


    張林隻得退回自家廳堂枯坐,在部屬們視線不及的陰影裏,他的身上已經出了好幾身大汗。


    正在沒奈何處,忽聽外頭有人輕輕敲門,親兵首領輕輕喚道:“治中,治中,劉將軍遣人來請,請治中去城門一趟。”


    遣人來請?


    而非拿著刀子上門殺人?


    張林忽然間生出了一點期望。他咬了咬牙,一骨碌起身,開門出外:“帶兩個人,跟我去一次。”


    到了府邸外頭,前來迎接的是一隊紅襖軍騎兵。為首之人,是張林認識的,張林問他什麽,固然一問三不知,但甚是客氣。


    趕到北門時,忽聽城外又有喧嘩。


    莫非定海軍又有舉措?


    張林三步並作兩步,踏上登城階梯,將至階梯盡頭,又猛然止步。


    城頭上,足足四五百名身著白色女真盤領袍的甲士環列遠近,深沉夜色之下,殺氣騰騰。而在甲士簇擁的城樓飛簷下,站著兩人。


    其中一人神情恭謹,還微微彎腰,正是頗曾與張林明爭暗鬥的劉慶福。此人乃是李全麾下大將,地位僅次於李全的兄長李福。前陣子為了鹽場糾紛,劉慶福調度數千人強入益都,從張林手中奪去了對益都的完整控製。


    但此時,劉慶福的架勢,便如一個隨從。


    被他恭恭敬敬對待的,是一名身材異常高大,身披厚重鐵甲的將軍。他的麵容掩藏在深深盔緣下,看不清楚;但手中握持的一把長柄鐵錘,形如鼓椎而閃耀寒光,卻很是顯眼。


    跟在張林身後的騎兵首領推了張林一下,讓他踉踉蹌蹌地站上城頭。


    張林長歎一聲,向劉慶福道:“原來李全元帥投靠了河北的仆散宣使。”


    劉慶福冷笑了兩聲:“張林,你倒是個有眼力的。”


    張林轉向那高大的鐵甲將軍,躬身行禮:“這一位,想必就是仆散宣使麾下猛將,赫赫有名的‘盧鼓椎’了。在下張林,見過紇石烈提控。”


    這將軍名喚紇石烈牙吾塔,乃是仆散安貞麾下頭號悍將,負責帶領一個全數身披鐵甲的女真人猛安,既是仆散安貞的護衛,也是戰場上橫掃千軍的重錘。


    早年仆散安貞在山東為官時,紇石烈牙吾塔便為親衛首領,屢次與盤踞泰山的山東義兵交戰,殺戮極重。


    每逢戰陣,他必定衝鋒陷陣,所向披靡。因他以鐵椎殺人,死在手下的敵人往往頭顱爆裂,慘烈異常,故而得到了“盧鼓椎”的外號,山東一帶的孩童聞其姓名,不敢夜啼。


    今年以來,仆散安貞出任河北宣撫使,也立即任命紇石烈牙吾塔為軍中提控,掌管河北精銳之兵。


    劉慶福憑著手下兩三千人,怎麽就敢和定海軍節度使郭寧對抗。張林本來不知,這下可想通了。


    有了河北方麵女真人的支持,李全的底氣便足。而仆散安貞對李全的支持更是超乎想象,竟然派出了如此強大的力量。


    張林心念電轉,紇石烈牙吾塔隻冷眼看著,並無言語。


    他既不說話,張林躬下的身子竟不敢抬起。


    隻覺這凶人的視線始終盯著自己後腦,而粗大的指掌緩緩摩挲著鐵椎,發出沙沙聲響,轉眼間,張林的後背又出了一身汗。


    過了好一會兒,紇石烈牙吾塔粗噶而低沉的聲音響起:“定海軍又將攻城,張林,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張林遲疑半晌。


    他麵龐衝著地麵,竭力側耳去聽,果然聽到城外大隊人馬緩緩迫近的腳步轟鳴,那是定海軍正在列陣。


    而城樓西麵百步,則傳來弓箭手連連撥弦的聲響,那是守軍試圖用箭矢逼退不斷靠近的某部,還有不少人往那方向搬運滾木擂石,預備投擲。


    再過一會兒,城下也有颼颼箭矢發射的聲音,似乎定海軍一部已經抵達城牆下方,開始向上射擊,覆蓋整片城牆。


    定海軍這是打算連夜攻城?


    那位郭節度,因為城中內應毫無響應,所以惱羞成怒了?


    對此,張林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他問道:“這……將軍,不知你想知道什麽?”


    紇石烈牙吾塔的喉嚨裏,發出粗礪的笑聲。


    “帶上來。”他說。


    隨著他的命令,十數名甲士從城樓內部推推搡搡,驅趕出二十餘人。


    一行人個個滿身滿臉帶血,狼狽至極,身上五花大綁,正是張林的親信金戴等人。


    就在張林瞪大的雙眼注視下,甲士們把金戴等人盡數推倒。


    紇石烈牙吾塔大步站到一人身旁,輕輕舉起鐵錘,往下一頓。


    骨骼在粗大的鐵錘下碎裂,腦漿和鮮血從頭顱側麵巨大的凹陷裏綻出。被緊緊捆綁的軀體瘋狂抽搐了兩下,不動了。


    “我帶到益都的,有精兵一千人。”紇石烈牙吾塔緩緩地道:“足夠守城,守到仆散宣使的大軍到來。我隻想知道,這郭寧猛攻益都府,好像把握十足,他憑著什麽?”


    “這,這……紇石烈提控,這我怎麽曉得?”張林澀聲道。


    紇石烈牙吾塔往旁邊走了兩步。


    靠近他的,便是金戴。金戴竭力扭動身體,想要躲開這凶人。但紇石烈牙吾塔一抬腳,就踩住了他的胸膛。壯碩軀體和厚重甲胄的重量,立時就讓人動彈不得。


    紇石烈牙吾塔抬起鐵錘,壓在金戴的麵門。


    他咧開嘴,向張林笑了笑,然後手腕稍稍發力,再度往下一頓。


    城樓西麵的廝殺聲變得劇烈了點,聽守軍的叫喊,好像是定海軍在大盾掩護下,推了某樣東西過來,放在城下。


    在密集的喊殺聲和箭矢破空的聲音之下,張林眼前,金戴麵部骨骼碎裂的聲音,就像一個雞蛋殼被砸碎那樣。


    蛋殼碎裂,蛋黃和蛋清灑了一地。


    紇石烈牙吾塔繼續往一旁走。這下,被推倒在地的俘虜們人人瘋狂叫喊,扭動身體,試圖離開,還有人涕淚交流,絕望地向張林求饒。


    “今天下午的時候,我以為,郭寧是仗著城中內應。可那些個意圖響應定海軍的鼠輩,已經被我盡數殺了,餘下數人都在這裏。那麽,他究竟還有什麽手段沒用出來?我真的很想知道。”


    紇石烈牙吾塔厚重的皮靴踩上第三人的胸膛,手中鐵錘一舉。


    “提控!提控伱來看!”


    此時城門西側的廝殺聲,忽然停了。


    守軍連聲叫嚷,召喚紇石烈牙吾塔。


    紇石烈牙吾塔有些失望地抬腳,快步往那處城牆走去。


    那城牆恰好也在張林的視線範圍,他隔著老遠,迅速瞥了一眼,隻見定海軍果然已經撤到了百餘步外。而城牆正下方,緊貼著牆體的位置……


    那裏有個三四尺深的凹陷,是舊城牆坍塌以後,新舊夯土之間的縫隙。隨著歲月流逝,這縫隙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張林本想過要派人將之堵上。


    眼下,這凹陷裏多了樣東西,閃動火光下,張林看得清楚,那是一具棺材。


    饒是張林麵臨極大危險,也忍不住揉了揉眼。


    沒錯,真的是一具棺材,是一具四四方方,黑沉沉的大棺材。


    這什麽意思?定海軍發起一次攻擊,然後,運了具棺材來,將之塞進了城牆的縫隙?這難道是某種厭勝的術法?


    守軍紛紛議論。紇石烈牙吾塔就在這城牆上頭,也探出身子往下觀瞧。


    張林視線偏轉,再看定海軍方向。


    隻見一名猿臂將軍正掌弓搭箭,向著棺材的方向。張林的眼神不錯,頓時分辨出,那箭矢是一支火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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