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看軍隊廝殺,很容易得前方將校指揮無能,調度不力,個個都是蠢貨。皆因真實的戰場,和後方文書上所描述的全然不同。


    戰後複盤的時候,敵我優劣和各種現實局麵都已經塵埃落定,一目了然,據此指摘,自然無往而不利。但當真身處戰場的時候,再出色的將領也很難即時看清這些。在他們眼前的,莫說敵人,有時候哪怕友軍情形,也隻是一片混沌罷了。


    所以自古以來描述善於用兵之人,或者稱他對局麵了如指掌,或者說他對部下如臂使指。這兩點,都是極高的讚譽,但恰恰都是極難做到的。


    且不論天時地理對將領的影響,一個鈐轄、都將,手底下三五百人,已經要靠著眾多中尉、牌子頭,隊正、什將之流層層分派,才能指揮如意。即使這樣,還難免被紛繁蕪雜的局勢擾亂。


    待到職位更高,那些總管、都統、都監、元帥,權柄重得嚇人,能統領數萬數十萬大軍上陣,可真正能看見的,止於視線所及;真正能管束到的,也隻有身邊這些傔從、精銳。


    所以國初時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到後來動輒十數萬大軍了,反而屢遭南朝宋人打敗。同樣的,以成吉思汗的雄才,其直接指揮的怯薛軍,也隻有萬人罷了。


    這種道理,大金國那些脫離行伍許久的女真貴胃,多半已經不太明白了。


    所以當日與蒙古決戰,諸如獨吉思忠、完顏承裕、奧屯襄等人無不興兵數十萬,務求聲勢煊赫,震天動地。


    在他們看來,人多就是力量,主將隻消一揮手,士兵便乖乖聽話,一層層上去壓死敵人。


    但韓煊這樣的從老卒一層層提拔上來的將校,卻早就清楚其中門道,絕不會犯這種錯誤。


    在韓煊看來,如郭六郎那種動輒率軍上千橫絕戰場的,真是霸王之勇,斷非常人能及。韓煊自己,憑借自身的勇武和膽略,直接領兵衝殺時能流暢調度的極限就是三五百人。


    這個數字,不會因為他從韓指揮使升到了韓總管,而有半點改變。


    如果動用的都是精銳老卒,這個數字會提升一些,但精銳老卒的損失,韓煊又承擔不起,結果就是戰鬥時的韌性大大減退。其中的微妙之處,隻有經驗豐富的宿將才明白。


    便如此刻,韓煊以精兵突入蒙古軍營地,卻隻求見好就收。而蒙古軍急追猛打,他也隻有狼狽逃竄。


    但一個出色的將領,又決不能把大局全押在這點直屬兵力上頭。


    韓煊出任遼海防禦使的時候,郭寧就曾專門吩咐,要他在蒙頭廝殺以外,盡量觀察大局。縱然不能運籌帷幄,也要盡量與同僚密切協作,發揮同僚的才幹,莫要總想著用一己之力以小博大。


    身為郭寧在昌州的多年老友,韓煊覺得郭寧這話有點好笑。因為郭寧自家就最喜歡以精兵猛將上陣,去做那種以小博大的事。不過,這兩年下來,韓煊又習慣了把郭寧的話不折不扣地做到。


    所以,雖然韓煊這個總管親自領兵突襲,定海軍的手段卻遠不止突襲而已。


    王歹兒頓時就明白了,韓總管看起來憨厚,實際上藏著後手!


    “誰在那裏?有多少人?”他喜上眉梢,一迭連聲問道。


    韓煊待要回答,左側前方突然出現了一支蒙古騎隊。數十騎仿佛從黑暗夜色浮現那樣,瞬間就靠近了韓煊等人。


    這一隊輕騎,當是後方的哲別發現韓煊所部猝然轉向丘陵地帶,派人全速包抄過來攔阻。與此同時,後方的馬蹄聲轟鳴,也一下子響亮了許多。


    萬萬不能被這隊輕騎纏住。


    韓煊一伸手:“刀!”


    他自家的長刀適才廝殺時掉落了,另一名傔從立即奉上備用的武器。韓煊右手握住刀柄,眉頭一皺,隨即將長刀高舉。


    他肩膀裏的箭簇一直沒能取出,傷口幾度拉扯,更是鮮血淋漓,此前壓根都抬不起來了。但這會兒舉刀作勢,動作虎虎生威,竟似全沒有受傷那樣。


    王歹兒看在眼裏,忽然連連揮鞭,亂打自家的戰馬。


    戰馬希律律嘶鳴,向前猛竄,王歹兒持刀在手,大聲喝道:“不必理會蒙古人的箭失,催馬,催馬!衝過去!這一場,咱們贏定了!”


    他的部下,也有十餘名老卒被抽調在此。雖不知都將哪裏來的信心,人人手揮長刀,跟著都將瞪眼怒吼,同時拚命催促戰馬加速。有好幾個人抽出腰間的匕首,往馬屁股上就是一紮。


    戰馬放聲悲鳴,一下子被激出了潛力,鐵蹄翻飛,向著前方全速飛馳。反而把韓煊等人擠到了靠後的位置。


    兩隊騎兵之間的距離從三十步,到二十步,到十步,到交錯。


    蒙古人在馬上側轉身體,紛紛開弓射箭。


    不過,深夜時分在陌生的原野上策騎奔馳,乃是高難動作,要求注意力極度集中。就算是蒙古精銳,也難分心施射中的。十幾支箭失在夜色中稀稀落落,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殺傷。


    隻有一名定海軍騎士連人帶馬驟然跌倒。因為馬匹奔行的速度極快,騎士隨著戰馬翻滾時就已經骨骼俱斷,當即斃命。


    蒙古騎士打算再射第二輪的時候,王歹兒和他的部下們連聲怒吼,催馬衝撞,揮刀就砍。


    “快!快!”


    前頭開始廝殺,後頭距離韓煊稍遠處,哲別也同樣在催促部下。


    戰馬全速奔馳的時候,十幾裏、二十多裏地,仿佛轉瞬即逝。蒙古軍追亡逐北,常常如此,雖然一時還沒能吃下韓煊所部,哲別並不著急。


    按照常理,定海軍騎士逃亡的方向,就隻有蓋州城。哲別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在路途中把這群逃竄的敵人殺盡,就算有那麽一條兩條漏網之魚,放到蓋州城下去殺,說不定還能起到震懾守軍的作用。


    以尋常金軍的德性,這種威嚇有時能嚇到守軍直接棄城而逃。定海軍的堅韌程度,絕對超過尋常金軍,但如果他們知道主將出擊失敗身死,會不會動搖呢?


    哲別對此有些期待。


    真要能殺死這個韓煊,再順勢取的蓋州,那今日的一切損失都不算什麽,反而還賺了。


    可他們為什麽忽然兜轉了方向?這是要往北去?


    北麵有什麽?幾處荒山罷了,難道有他們脫身的憑藉?


    又或者,他們是自知必死,而不願意死在蓋州城下,動搖守軍的軍心?


    哲別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此刻又實在不適合反複斟酌。所以他隻大聲喝令:“抓緊追上去!殺了他們!”


    騎隊驟然加速。


    奔行百餘步,就越過了定海軍騎兵與先前那批攔路騎兵的廝殺之地。蒙古人稍稍吃了虧,死了半數,還有十餘騎正在盤桓。哲別馬不停蹄地從騎隊中間穿過,叱吒喝令:“繼續隨我來!”


    前頭逃亡的騎隊已經近在遲尺。


    偏偏就在此時,原野忽然到了盡頭。重重夜幕之下,有一連串的丘陵、山峰,出現在哲別眼前。遠處似乎有高峰聳立,雖然天上雲層漸散,星光撒落,依舊黑壓壓看不清楚;但近處這一片,月色掩映,可見山勢連綿,並不險惡。


    韓煊的騎隊衝著山間峽穀猛衝進去。


    哲別心中一急,猛然抽出弓失,向一個左右有傔從護衛的敵將身影急射。


    他的箭術真是出眾,全不似同伴隻能拋射,漫射。借著微明月色,他驟然張弓搭箭,連瞄都不瞄,但重箭離弦飛出,越過數十步距離,射中了那個將領。


    好些人同時驚呼,那將領卻依然端坐馬上,領著定海軍的騎隊進入了山穀。


    上百的鐵蹄輪番踐踏地麵,隆隆蹄聲,發出回響。按聲音判斷,這峽穀不算什麽險峻所在。


    而哲別悵然長歎。


    就差這一點!


    他忽然生出了奇特的預感,仿佛這一箭並不能取了敵將性命,今後也不再有機會了。


    戰馬的情緒很容易受主人的影響。哲別心氣一鬆,戰馬也稍稍放緩腳步。


    而一路上跟隨的那可兒和拔都兒們,都覺得有了立功的機會。他們又早就追趕得發了性子,當下個個逞威風,施騎術,越過哲別往峽穀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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