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個被指稱上陣尿褲子的士卒不滿地嚷道:“你們幾個,平日裏都說也羨慕定海軍將士的百畝田地,還張口閉口蔭戶如何,我李東邁就算少了點勇力,二十畝都不值麽?你們忒也小看人了!”


    “住嘴!住嘴吧你!”幾個士卒上來,把那個李東邁拖走了。


    有個小軍官假作無意地瞥了侯忠信兩眼,侯忠信依然麵無表情地覷看前頭。


    小軍官和同伴們竊竊私語,都覺得這個宋人官兒甚是沉穩,或許真是個大人物。


    其實,這種臉上城府,是在南朝作官的基本素養,侯忠信的心裏,正被震驚充斥,說是驚濤駭浪起伏,亦不為過。


    侯忠信雖是使節,但這幾年金國的局勢實在太亂,真德秀隻在國境走一圈,回來就敢吹噓金國內情,其實臨安行在上下,壓根沒人能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侯忠信也隻能憑著對南朝宋國的了解,來推測北朝金國的情形。所以,他本來並沒有把山東的勤王兵馬放在眼裏。


    所謂朝廷召集天下各路兵馬勤王,聽起來威風。


    其實,一個朝廷落到這個地步,那該有多麽狼狽,南朝宋國的官員都是很清楚的。靖康年間的開封朝廷是什麽鬼樣子,建炎年間在揚州、建康、杭州、越州等地輾轉的高宗皇帝和群臣們又是什麽鬼樣子,還沒有被大家忘記。


    而當時的那些勤王之軍,看起來聲勢浩大,在強敵麵前大都一觸即潰,縱有豪傑,也受製於重重艱難,並不能力挽天傾。乃至於某些勤王之軍觸了黴頭,忽然就成了亂軍、叛軍。那些事,侯忠信也是知道的。


    當年的大金,以超乎想象的蠻勇和殘暴,殺得大宋丟盔卸甲,拱手而棄萬裏江山,億兆生民。如今天道循環,大金也遭到了北麵強敵的威脅,自家國都暴露在敵軍兵鋒之下,開始病急亂求醫,指望各地勤王了。


    這情形,落在侯忠信眼裏,甚至讓他有些隱秘的愉快,以至於他在海上顛簸的艱難,相比都算不得什麽。


    但現在,侯忠信忽然發現了一點特殊的東西。


    大金治下的山東定海軍,是強悍到能夠反複擊敗北麵強敵的;而這支兵馬,又顯然不同於金國或者宋國的任何一支軍隊。


    就連直沽寨這裏的金人都知道,這些山東定海軍的將士們,居然是有地的!這些士卒,每一個人都有地!而且,多達一百畝!他們還有蔭戶!這是正經的驕兵悍將!


    怪不得他們能和蒙古人匹敵,而擊潰紅襖軍數十萬眾,也那麽易如反掌。


    怪不得這些士卒們的神態,都透著倨傲。


    他們恐怕不是大宋的卑賤丘八可比,更不是金國當年那些被女真人逼著填溝壑的剃頭簽軍。


    這些人都是有恒產的,地位是明顯高出普通人的。他們是西魏、北周直到唐時的府兵一類!甚至可能是唐末的那些藩鎮牙兵一類!


    部下如此,那郭寧又會是什麽樣的人物?似這樣的兵馬,他麾下有多少?要供養這樣的兵馬,他又有多大的地盤?能在自家地盤推行與大金全然不同的養兵策略,他究竟有多大的權柄?


    先前侯忠信聽聞郭寧的名頭,以為這人或是王伯龍或者韓常、麗瓊之流,這會兒想來,此人恐怕不止尋常勇將……或許,得往韓德讓身上靠?


    好家夥,我們一行人從淮東出發,沿途行於大海,少與地方接觸,卻差一點錯過了這樣一個重要人物!


    在侯忠信的視線裏,那個金國的直沽寨都統夾古阿裏合,正點頭哈腰地陪著一名軍官,從營地旁邊兜轉過來。


    那名軍官的年約三十來歲,膚色黝黑,但舉止氣度很是沉穩,腰間佩著兩柄直刀。夾古阿裏合與他談說了幾句,看到了侯忠信的身影,指著侯忠信,向那軍官說了兩句。


    軍官的視線投注過來,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兩人的距離不遠,侯忠信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背上,有個極其可怖的巨大瘢痕,顯然是真正出身行伍,打過硬仗的軍人。


    侯忠信下意識地微微頷首回禮。


    夾古阿裏合甩著滿頭的汗,把兩條肥腿擺得如風車般跑過來:“侯副使,這位,便是山東郭宣使的麾下親軍鈐轄陳冉,是定海軍中的大人物!你兩位,可要見一見麽?”


    侯忠信一路走到這裏,本來是想見一見定海軍的首領。


    在他的認知裏頭,自己是個出色的武官,在四川、兩淮都領過兵,開禧年間還和金軍打過仗。戎馬之餘,他也讀過書,堪稱文武雙全,如今頂著利州觀察使的虛銜,當著樞密副都承旨,算得上大宋的幹才。如果努力幾年,未必不能成為一方統帥……以這樣的閱曆和才能,去探一探幾個金國地方武臣的底,簡直易如反掌。


    但這會兒,他忽然就猶豫了。


    他覺得,自己完全不了解那定海軍的底細,貿然去談說,會不會露怯?會不會讓定海軍的人看輕了大宋?


    他的戎馬經驗很豐富,但正因為如此,他甚至有個荒唐的想法,覺得大宋的威嚴,恐怕擺在這種真正的武人眼前,並沒什麽作用。


    這樣的軍人,乃至這樣的軍隊,隻會尊重真正的強者。


    看那些士卒的眼神就知道了!


    侯忠信覺得,自己需要調整下情緒,最好和丁焴商量商量,免得誤事。


    “呃……先不要了吧。你去告訴這位陳鈐轄,就說,渡海遠來,想也疲憊,我不便打擾,不妨明日或者後日同行的時候,再行拜見。”


    侯忠信已經完全不敢小覷這支定海軍了,到了次日兩軍啟程,定海軍的表現也繼續令宋國的使節震驚不已。


    他們的總兵力不過千餘,而以船隻裝運的軍用物資規模龐大得像是五千人的軍隊。但他們水陸並進,沿著潞水上朔的速度,又快得驚人,仿佛從上到下,全然沒有顧忌和懼怯的情緒。


    隊伍越來越往北,經過被摧毀的武清縣城以後,他們遇到蒙古軍的次數越來越多。


    在潞水東麵的大片荒灘草漠裏,每天都有大量的遊騎散兵試圖迫近船隊。以丁焴的文人眼光,隻看得出來敵人個個都凶悍異常。而侯忠信則明白,他們不僅剽悍剽悍,而且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而定海軍的軍官們則說,這些並非正經的蒙古軍,而是依附蒙古的草原部落,或者投降蒙古的金國北疆守軍。


    麵對敵人的進攻,定海軍以大致同等規模的兵力,不斷遠離河道,深入荒灘,與敵人展開犬牙交錯的戰鬥。


    有好幾次,敵軍以近千人的兵力突破到船隊附近。也有好幾次,成片區域的敵軍都遭肅清,收兵回來的定海軍把招納的逃難百姓安置到船上,把殺死的敵人首級摞在河邊,堆成京觀。


    這種持續不斷的反複戰鬥,很容易讓人疲憊和鬆懈,但定海軍的將士,仿佛都習慣了戰爭的激烈程度,他們熟練的步騎配合、弓失掩護,從沒有表現失常過,展現出了十足的韌勁和鬥誌。


    沿途廝殺的兩支軍隊,全都是強兵,快要到通州潞縣的時候,就連丁焴也明確感覺到了,這樣的軍隊,恐怕不是宋國淮東製置司的人馬所能相提並論。


    於是他愈發小心翼翼,每天都督促使團裏的三節人從加強防備,又催著領兵的都轄,把士卒和沿途招募的壯丁都整備起來,目的依然是原來那一項,既要防著蒙古人,也要防著定海軍的驕兵悍將。


    而侯忠信則動輒被他遣出去打探:


    金國北疆的軍隊,究竟有多少投靠了蒙古人?蒙古人難道比這些軍隊更凶惡?定海軍裏頭,像是現在這等精銳程度的兵馬,又有多少?貴方的郭寧郭宣使,在大金朝廷裏頭,是個什麽樣的地位?


    “哈哈……”陳冉抹了抹臉上的灰土,說道:“侯兄,這可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了。”


    侯忠信這幾日裏,倒和陳冉混得熟了。兩人都不拿各自的官職身份說事,隻敘年齒。


    “你看,漷陰縣的縣城和水關,也已經被毀了。朝廷駐軍收縮到了通州潞縣,我們距離通州潞縣還有三十裏,到了那裏,才能與朝廷的人匯合。”


    “那就好!”侯忠信道:“貴軍幫了我們大忙,到了那裏,嗯,到了中都以後,我們一定在大金的皇帝麵前,感謝諸位。”


    “哈哈……倒也不必如此。”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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