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是極聰明的人,從燕王職不斷投來的眼光中感覺到了他的敵意,他朝著燕王職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臣有個提議。”


    燕王職客氣地還禮:“先生請講。”


    蘇秦道:“臣以為,這正是我們報齊國之仇的好機會。”


    孟嬴也停下哭泣,問:“怎麽說?”


    蘇秦道:“齊國占我燕國,掠地殺人,燕國深恨齊國,苦於齊國勢力強大,無力報仇。老子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隻有煽動齊國與諸侯結仇,才能夠削弱齊國,以報燕國之仇。而今這秦王一死,正是個機會。”


    燕王職眼睛一亮:“先生請詳說。”


    蘇秦道:“如今的秦國像一頭失去頭顱的虎王,四鄰虎視眈眈都想來啃吃一口。我們正可借這個機會,煽動齊國聯合其他國家,反張儀當年的連橫之說,提倡合縱之策。”


    燕王職道:“這有何用?”


    蘇秦道:“齊國與秦國相距甚遠,勞師遠征,獲益不多,國必亂之……”


    燕王職一拍大腿,叫道:“好。”


    孟嬴盯著蘇秦:“你……你意欲如何亂齊?”


    蘇秦道:“我當親赴齊國,遊說齊王任我為相。”


    孟嬴愣住。


    燕王職卻感動了,向著蘇秦一揖道:“先生高義,是寡人錯怪先生了。”


    孟嬴看看燕王職,又看看蘇秦,似乎明白了什麽,忽然憤怒起來,道:“我不許!”


    燕王職怔住了,看著孟嬴,想要說話,蘇秦卻上前一步阻止了他,道:“大王,此事由我來向易後解釋吧。”


    燕王職深深地看了蘇秦一眼,點頭出去了。


    孟嬴臉色蒼白,轉頭質問蘇秦:“你為何要離開我?難道你對我說過的話,允下的諾言,都不是真的嗎?”她的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心頭悲苦。


    蘇秦凝視著孟嬴,長歎一聲:“不,我對你的心,永如當日許諾之時。”


    孟嬴的眼淚終於落下:“你胡說,既然如此,為何要走?”


    蘇秦坐到孟嬴身邊,摟著她的肩頭,為她拭去眼淚,輕聲歎道:“孟嬴、孟嬴,如果世上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們就這麽相依相偎,直至天荒地老,那該有多好啊!”


    孟嬴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意思,心中酸澀。她自然知道蘇秦為什麽要走,燕王職對蘇秦的排斥,郭隗對蘇秦的忌憚,讓蘇秦在燕國承受了無比的壓力。蘇秦為了她母子而留下,為了她母子而離開,可是她還能為蘇秦做什麽呢?


    “你可以不走的……”她哽咽著說。


    蘇秦輕撫著她的背,耐心勸道:“孟嬴,大王雖然登位,可是燕國危機仍在……”


    孟嬴抬頭看著蘇秦,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說:“是啊,就是因為燕國的危機仍在,所以我才需要你,所以你才不能離開啊。”


    蘇秦道:“大王倚重郭隗,我能理解,當日大王初回燕國,若無郭隗率群臣擁戴,大王也未必能夠這麽快就穩定住燕國的局麵。且郭隗又輔佐大王,悉心教導他這麽多年,大王對郭隗自然信任有加,甚至是離不開他……”他頓了頓,又道,“平心而論,郭隗雖然私心略重,但卻不是子之那樣野心勃勃之輩。有他在大王身邊輔佐,對燕國有利,對大王也有利。在燕國之內撫境安民,我不如郭隗;在天下大勢中縱橫捭闔,郭隗不如我。我去齊國,郭隗留在國內,這才是對燕國、對大王最好的方案。”


    孟嬴聽得無言以對,隻是哽咽:“你口口聲聲燕國、大王,可是我呢,我呢……”


    蘇秦凝視著她:“你是孟嬴,可你更是燕國的母後。你雖舍不下我,但你更舍不下大王。孟嬴,我所做的一切,若非是為了你,燕國與我何幹,大王與我何幹?”


    孟嬴顫抖,伏在蘇秦懷中,嗚嗚咽咽地哭著:“可我舍不得你走,舍不得你……你走了我怎麽辦,我一看到郭隗,我就想到子之……蘇秦,我害怕……”


    蘇秦輕歎道:“孟嬴,你放心,燕國已經出過一個子之了,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再做第二個子之。而且大王與你母子情深,遠勝對郭隗的倚重。隻要你有足夠強勢的態度,郭隗根本不敢對你無禮。孟嬴,你放心,你等著我,待我為燕國建立絕世功業回來,到時候你我並肩立於最高處,再也無人會說什麽,無人敢有什麽意見……”


    夜漸深了,一室俱靜。


    淩晨,一縷陽光照入庭院,帶來一天新的氣象。


    秦質子府被燕軍迅速包圍,與留在此間的趙國兵隊互相對峙。


    貞嫂探頭出門,看到這一切,嚇得連忙跑進內室去告訴羋月。這個單純的小婦人被嚇壞了,她結結巴巴地道:“夫、夫人,外麵來了許多官兵,打、打、打起來了……”


    羋月正坐在梳妝台前,隻披著外衣,讓薜荔為她梳頭,聞言一驚:“誰和誰打起來了?”


    貞嫂嚇得搖頭:“不、不知道……”


    羋月站起來,披著外衣就要往外而去:“我去看看。”


    黃歇卻已經從外麵走進來,說道:“沒什麽,昨日平原君離開的時候,留下一些兵馬在外麵。今日淩晨,易後派人來接你,兩邊的兵馬如今在對峙著。”


    羋月聽到這句話才坐了下來,停了一下,才道:“繼續梳妝,貞嫂,將我入宮的袍服找出來。”


    薜荔已經將她的頭發綰起一半,聞言又放下來,打算迅速重新梳成大禮服用的高髻。


    貞嫂問:“夫人,您要入宮?”


    羋月點頭道:“想來是宮中得到消息,故而前來截人。這是燕都,若論兵馬,必是燕國勝。趙國兵馬是因為受了平原君吩咐不敢退讓,若等到平原君到來,必會衡量形勢而退讓。薜荔,你去替子稷穿好冠服,隨我入宮。我們要跟燕王和易後好好商談了。”


    貞嫂連忙應“是”,取了入宮的袍服出來,羋月梳妝之後,攜嬴稷走出房間,走出府門,在兩名武士護衛下,上了馬車,進了燕王宮。


    甘棠宮中,羋月攜嬴稷坐在一邊,孟嬴攜燕王職坐在對麵,趙國平原君趙勝也在座,中間攤著地圖,不停談判。


    三方或爭執,或笑談,最終,擊掌為誓,把酒言歡。


    而此時,質子府外,宋玉終於到來了。


    兩人見麵,宋玉第一句話便是:“師兄,夫子出事了。”


    黃歇大驚:“夫子出了什麽事?”


    宋玉細述前情道:“鄭袖夫人欲謀立公子蘭為儲,對太子橫逼迫甚急,三番五次誣告太子,甚至要將太子送到齊國為質。大王又聽信讒言,數番窮兵黷武,令得民不聊生。夫子數番上書,卻觸怒大王,反被流放漢北。可是……”


    黃歇關切地問:“如何?”


    宋玉道:“夫子在走到漢北的時候,忽然失蹤。”


    黃歇大驚:“什麽?”


    宋玉又道:“我們幾個弟子在漢北流域附近找遍了,也不見夫子下落。太子如今也被鄭袖逼迫甚急。師兄,太子讓我來找你,希望你盡快隨我回楚,一來尋找夫子,二來幫助太子。”


    見他焦急,黃歇心中一動,忽然問:“你是何時入燕的?路上可有什麽阻擋?”


    宋玉不解其意,坦言道:“我入燕境遞交符信時,曾被問過緣由,我如實告知,但不知為何,一直被滯留邊城,直至數日前,才讓我通過入燕。”


    黃歇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心中暗歎,口中卻道:“宋玉師弟,你且先歇下來,待師妹自燕宮回來,再作商議。”


    兩人等到天黑之後,羋月母子方從宮中回來。知道此事,羋月心頭一震,看了看宋玉,便問:“師兄如何今日方到?”


    宋玉便說了自己自遞交信函之後一直未能進入燕都,直至今日方得允許之事。羋月與黃歇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


    宋玉猶在催促:“師兄,你何時隨我動身?”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猶豫道:“這……”


    羋月看了宋玉一眼,又看向黃歇,目光殷切:“子歇……”


    黃歇隻有一人,若要隨宋玉回國,便不能與羋月入秦。黃歇垂下眼簾,兩人都看不清楚他的意向。


    宋玉待要說話,忽然心覺有異,欲言又止。


    一時寂靜無聲。


    好一會兒,宋玉有些坐立不安,道:“我、我先出去,你們慢慢商議吧。”


    “不必了,”黃歇忽然說,“我隨你回去。”


    羋月看著黃歇,震驚地叫:“子歇……”


    宋玉見狀,連忙站起來道:“我先出去了,師兄、師妹,你們慢慢商議,慢慢商議。”說罷,逃也似的出去了。


    室中隻剩下兩人,忽然間就沉默了。


    黃歇端坐不動。羋月看著黃歇。那種突如其來如潮水般的驚怒,又似潮水退去,隻剩下三個字:“為什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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