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一下從徐恒腿上跳了下來就往外跑。卻不妨剛邁出去沒兩步就被一雙大手鐵鉗一般揪住後衣領,笑罵道:


    “臭小子,就知道你老實不下來,走吧,爹帶你去外麵轉轉——”


    陳毓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拖著腳不沾地的走出了客棧。


    等出了客棧,徐恒並未鬆開陳毓,背對著客棧站著,臉色卻明顯有些凝重:


    “方才那人,你認識?”


    正有求於人,陳毓並沒有否認,卻還是作出小孩子應有的膽怯囁嚅道:“那個女子長得好像我姨母啊——我想看看是不是她……”


    猶豫了下又怯怯道:


    “還有那個男的我認得,是我家那個壞祖母的侄子,老是趁沒有人的時候掐我……”


    口中說著,小小的身體已是不自覺縮成一團,那般飽受驚嚇的樣子,瞧得徐恒心裏也不由一動——這孩子,還真是個苦命的,小小年紀,就經曆這麽多……


    卻不知道陳毓低垂著的眼中卻是泛出些冷意來,又極快的眨掉——


    爹娘活著時,自然是沒人敢掐的。


    祖母趙氏也好,趙氏的侄兒趙昌也罷,包括後來成了自己嬸母的趙昌的妹妹趙秀芝,哪個見到自己和姐姐不是親熱的緊?


    以致自己幼時還真就把趙氏當成了親祖母,把趙氏的娘家人當成了親戚。甚而對趙昌兄妹也親近的緊。


    卻沒料到一切不過是因為貪欲而故意做出的假象罷了!


    ——事實卻是,當初趙氏嫁了祖父做填房後不久就逼得爹爹淨身出戶。這偌大的家業,一多半是娘親的嫁妝,還有一些是娘親在手裏的鋪子賺了錢後陸續添置的,可以說跟老陳家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也因此,雖是後來趙氏想了法子也搬到了縣城,大家一起住,主持中饋的卻一直是娘親。


    至於趙氏和她那些想要吃白食的親戚,自然處處對自己姐弟多方巴結奉承——


    趙氏的目的是想要多劃拉些產業留給叔叔陳清文,至於趙昌兄妹,則直接想侵吞了陳家的財產。


    也因此,等爹娘先後故去,姨母又不知所蹤,祖父倒是健在,卻根本拿趙氏毫無辦法,自己和姐姐也就由家裏最受寵愛的少爺小姐變成了完全多餘的人。


    挨打受罵,根本就是家常便飯,甚而因為有姐姐和自己在,趙氏和趙秀芝連家裏的仆人都精簡了,而把本是下人做的粗活全壓在姐姐和自己身上。


    更在後來,趙昌死了妻子後,不顧禮義廉恥逼得姐姐嫁了他做填房。


    因為自己還得在家裏討生活,姐姐萬般無奈之下,隻得順從祖母的安排。那時候自己想著,不管多苦多難,無論如何也要出人頭地,考個功名出來再把相依為命的姐姐接出來。卻不料想剛剛考中秀才,姐姐便再也堅持不下去,自盡而亡……


    自己也在所有的努力都失去意義之後徹底崩潰,才會暴怒之下殺了趙昌……


    “那個女的真的很像,我姨母,徐叔叔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終於見到親人,陳毓眼神裏的黯淡終於一掃而空,亮晶晶的眸子說不出的好看,裏麵更是寫滿渴望,“我姨母做的點心最好吃了,我想姨母了……還有那個壞蛋,他那麽壞,他會不會欺負姨母啊……”


    口中說著,就開始拚命的掙紮。


    許是父子兩人動作太大了,那已經走到街道盡頭的中年漢子腳步頓了一下,徐恒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嚨眼上,眼睛極快的在客棧內掃了一下,在角落處定了一瞬,忽然提起陳毓,“啪”的一聲在屁股上響亮的打了一巴掌:


    “臭小子,就你事多,這大晚上的哪有賣糖葫蘆的?你是九代單傳又怎麽樣?你爹我還是八代單傳呢!沒有我這個八代,你這個九代這會兒在那個旮旯裏憋著還不一定呢,還敢跟我橫——”


    竟是和惱羞成怒的父親終於受不了開始暴揍兒子的情形一般無二。


    八代單傳和九代單傳的對決?客棧裏的人“轟”的一聲笑了開來,隻覺多了這對兒耍寶的父子倆,寂寞的晚上頓時變得有趣了。


    那中年漢子兩肩也明顯放鬆了下來,繼續不緊不慢的向前走去。


    徐恒長舒一口氣,伏在因為太過震驚“爺都這麽一大把年紀了,你個混蛋還敢打爺屁/股”而完全傻眼的陳毓耳朵旁小聲道:


    “我跟過去,你在這兒好好呆著,不然,我就不管你姨母。”


    陳毓忙不迭點頭,卻依然手腳並用的掙紮著:


    “我要吃糖葫蘆,就要吃——你不帶我去,我回去告訴爺爺,讓爺爺把你吊梁上打——”


    卻不料屁股上“啪”的一聲又挨了一下:


    “把我吊梁上打?老子先把你吊梁上還差不多!”


    邊拖著上樓邊氣勢洶洶道:“熊孩子就得打!看你還敢不敢跟老子叫板,再不聽話,把你屁/股打成四半——”


    兩人一路鬼哭狼嚎著往客房而去。


    那熊孩子也是個倔的,細細的嗚咽聲可不持續了盞茶功夫?


    樓下便有好事的開始打賭:“你說是那八代單傳的先服軟,還是九代單傳的先服軟?”


    隻是那父子倆這次倒是沒有再出洋相,耳聽得一個有些粗噶的嗓音:


    “睡覺。”


    明顯是那八代單傳的粗壯漢子,又有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不清不楚的哼了一聲,房間的燈便熄了。


    那些打賭的看沒了戲,隻得各自回房休息了,唯有角落裏兩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結了帳往外麵去了。


    隔著窗戶看徐恒小心翼翼的綴了上去,陳毓不禁咋舌——


    怪不得徐恒要和自己演戲,原來這客棧裏還有那人的眼線呢!也不是道徐恒是怎麽察覺的。


    又停了一會兒,陳毓也從房間裏溜了出來——那可是自己親娘一般的姨母,陳毓自認,怎麽小心護著都不過分。


    李靜文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就這麽不大會兒功夫,自己身後已是綴了一大串尾巴——畢竟之前一直是養在深閨的小姐罷了,能一路攆著趙昌到這裏來,實在已是千難萬險。


    眼瞧著天色漸晚,街上行人也越來越少,李靜文不由有些心慌,腳下略慢了慢,又要分心去記走過的街道標識——


    這兒雖是自己老家,縱橫的街道於李靜文這樣養在深閨的小姐而言,依舊是錯綜複雜的。誰知怕什麽來什麽,就這麽不大會兒功夫,再抬頭看去,前麵的趙昌就不見了人影。


    李靜文臉一白,忙不迭的拔腿追了出去,卻哪裏料到,一直到長街盡頭,都沒有看到趙昌的影子。


    記起剛才還跑過了一個小胡同,李靜文忙掉頭拐了回去。那胡同幽深狹長,一眼看去,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李靜文瑟縮了一下——再如何智計百出,這會兒也不免心驚膽戰。有心退回去,前麵有個人影閃了一下,依稀正是趙昌。


    李靜文一咬牙,眼前不期然閃過陳毓脆脆的叫著姨母的模樣,抬手抹去臉上早已冷掉的眼淚,又摁了摁懷裏藏著的尖刀,就頭也不回的往胡同裏而去——


    找不回毓兒,陳家的天就塌了,自己就是死了,都對不住姐夫,更沒臉去見地下的姐姐和爹娘……


    哪知等追著跑了進去,趙昌的人再次憑空消失。


    這會兒已是到了小巷深處,李靜文忙站住腳,剛要四處探看,一道勁風忽然從背後襲來。


    李靜文根本來不及躲藏,就正正被人劈在脖頸上,竟是哼都沒有哼一聲,直挺挺朝地麵栽倒。卻是被一個後麵的黑影一下接住……


    再次睜開眼睛時,李靜文有一瞬間的恍惚——無他,實在是眼前看到的景致太熟悉了——


    檀香木的雕花大床,淺紫色的繡幔,下墜著深色調的流蘇——


    可不正是自己未被姐姐接過去時的閨房?


    “怎麽,醒了?”頭頂上卻是傳來一聲男人的yin笑。


    跟蹤,胡同,黑影——李靜文的思緒瞬時回籠,看著俯身床上的趙昌,瞬時紅了眼睛:


    “是你,是你讓人帶走了毓兒對不對?”


    趙昌卻沒有回答,反而探手在李靜文凝脂一般的臉蛋上擰了一把:


    “是我又怎麽樣?嘖嘖嘖,哎喲,你說你怎麽長的呢?生的這麽勾人!我本來還想娶你當老婆好好疼呢,你這個臭婊子倒好,竟然看不上我,還不要臉的想勾搭陳清和那個小白臉——”


    慘白的月光下,趙昌的神情顯得無比猙獰,猙獰之外,更有夙願得償的狂喜得意——


    和秦迎那種大氣典雅的北方美不同,李靜文卻是典型的溫婉江南美人的形象,趙昌素日裏所見,俱是自家姐妹那般容色平常的女子,哪見過這等人間殊色?


    以致當日第一日在陳家見到時,便驚為天人。更是下定決心,無論用什麽手段,都要娶來當媳婦。


    卻也明白以秦迎把這個妹子看的金豆似的,怕是所想不會順當。無可奈何,隻得求到姑母趙氏麵前。


    那趙氏向來是個護短的,總覺得自家子侄千好萬好,而李靜文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罷了,配自己侄子,還算便宜她了。


    當下就滿口答應。


    趙昌不知道的是,和他一樣心思的還有妹妹趙秀芝——雖則陳毓的記憶裏,趙秀芝最後嫁的是叔叔陳清文,可一開始,趙秀芝相中的卻是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的陳清和——


    前途無量、家資頗豐的舉人老爺和鎮日臥病在床的藥罐子,傻子也知道怎麽選。


    兩人想的倒美,卻不料陳清和對趙氏幫趙昌和李靜文做媒的事根本理都不理。更有當日在秦迎房裏伺候的丫鬟說走了嘴,言說夫人過世時拉著李小姐和老爺的手淚流不止,希望二人能結為夫婦,共同養育兩個孩子……


    趙昌一下傻了眼——這要是陳清和和李靜文真成了夫妻,還有他們兄妹兩人什麽事?兩人一合計,怎麽著也要拆散這樁姻緣!


    最後竟是把眼睛盯到了陳毓身上——陳毓可是陳清和的命根子,真是在李靜文手裏出了問題,再如何疼惜自己小姨子,也肯定得翻臉。


    因此才會趁元宵節燈會時對陳毓下了手。


    本以為天衣無縫,卻不想竟是被李靜文察覺出蛛絲馬跡,更一路跟蹤自己來到這裏,到了這時候,自然明白瞞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也就索性撕破臉皮。


    因為手腳都被捆著,李靜文隻得拚命扭開頭,想要躲避趙昌的魔爪,看向趙昌的眼神恨得能滴出血來:“果然是你帶走了毓兒!趙昌,你把毓兒送哪兒去了?啊,你告訴我,他還那麽小……”


    說道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想知道?”趙昌越發得意——從前這女人何等高高在上,竟是連看自己一眼都不屑!這會兒卻在自己麵前哭成這個樣子,“賤人,要是你早答應嫁給我,我也不至於對那個小崽子如何……要怪,就怪你和你那個奸夫姐夫……想知道那小子的下落,那就等我辦完了正事,你來,求我,我就告訴你……”


    口裏說著,身上卻是一陣燥熱,倒沒想到這小娘皮哭的時候比平日裏還要更勾人,一個忍不住,竟是探手就往李靜文胸前探去,卻又在觸手可及時堪堪停住,回頭朝外麵道: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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