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赤幾人躺在破敗的寮棚裏,恨不得衝出去,和守在外麵的周人拚命,可卻均是有心無力,別說拿起武器,就是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到這會兒鐵赤等人才深切體會到,大周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士可殺不可辱是什麽意思——


    自己幾人明明是草原上的雄鷹,這會兒卻全都癱軟在地上,連地裏刨食的蠢雞都不如。


    那些周人果然陰險,明明已是占據絕對優勢,卻每日裏除了死死包圍著這裏,然後就什麽事都不做了。甚而還在包圍的第三天所有人都快餓瘋了的時候,終於給扔進來兩個籃子,籃子裏麵分別裝著一個饅頭並一壺水——


    大周有一句老話,叫不食嗟來之食。


    不說鐵赤是王子,便是兀格等人也都是族裏威風至極的人物,這樣明顯帶有侮辱性質的投喂,自然沒辦法接受。


    更不要說以周人的陰險,那饅頭裏說不好藏有什麽詭計也不一定。


    ——實在是也就一個饅頭罷了,對於幾個膀闊腰圓還是餓極了的壯漢而言,根本連塞牙縫都不夠。


    可到第五天上,幾人的思想就發生了動搖,甚而想著,若然對方非要給,不然,就分吃了吧?


    哪想到之前還是丟在那裏,等幾個時辰後才會把饅頭拽走,這次卻不過扔進來一炷香的時間,周人看寮棚裏沒動靜,竟是立馬毫不猶豫的把裝饅頭的籃子給拽了回去。


    作為自詡草原上最偉大並驕傲的民族,這種耍猴似的行為令得鐵赤等人憤怒已極,每當聽到腳步聲靠近時,便先閉上眼睛,對扔過來的籃子瞧都不瞧一眼——當然,即便眼睛閉上了,所有人的眼皮卻都不停顫動著,實在是他奶奶的,那饅頭的香味兒太好聞了,這輩子,還沒有聞到過這麽香的味兒道。


    現在已經是第十四天了。


    隨著“咚”的一聲響,又一個又香又軟的饅頭丟了過來,好巧不巧,那饅頭正好落在兀格腦袋邊,隻嗅了一口,兀格就痛苦的捧著小腹蜷縮成一團:


    “老大,你,殺了我吧!”


    實在是自己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可怕的是,手竟然不受控製的往饅頭那裏伸了過去,連帶著看過去的眼神也渴望無比,體內每一部分都好像在拚命的叫囂著:吃吧,吃吧,即便吃了後會墮入阿鼻地獄……


    鐵赤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抓住兀格另一隻哆嗦著想去拿刀自裁的手:


    “吃了吧。”


    說著勉強坐起身子,衝著外麵道:


    “讓你們,主事者,來見我……”


    短短的一句話,竟是分成了三段,待說完最後一個字,鐵赤已是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如果說開始還不懂周人想要做什麽,可到現在為止,要是還不明白,那就真是蠢到家了。


    周人,無疑想要瓦解己方數人的意誌,進而在談判中獲得更大的利益。


    雖然明知道和周人合作是明顯的飲鴆止渴、與虎謀皮,可到現在鐵赤不得不承認,在經曆了這麽多天的折磨後,即便是自詡具有鋼鐵意誌的自己等人,也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罷了,周人還有句老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眼下最要緊的是回到草原,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很快,一陣腳步聲響起,一眾錦衣衛簇擁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健步而來,他的身後則恭恭敬敬的跟著徐恒和顧雲飛兩個。


    鐵赤努力集中精神,在年輕人身上定了一下,最後落在年輕人腰間溫潤玉佩垂下的黃色穗子上,臉色終於緩和了些——


    雖是受了這些日子的折辱,但好歹對方派來的是一個皇族子弟,而不是隨便弄個上不得台麵的人來輕賤自己。


    年輕人一揮手,便有手下疾步上前,放置了幾把椅子並一方桌案在兩方人中間,甚而還上前扶起鐵赤等人在談判桌前一一坐下——


    隻是相比於周人坐姿的挺拔而言,鐵赤等人的形象無疑太過狼狽而有礙觀瞻,說好聽點是坐,說難聽點根本就是癱成一團。


    “王子和幾位貴客先用點粥暖暖腸胃。”年輕人優雅中透著矜貴,舉手投足間盡顯上國氣度,看似謙恭得體的笑容中又自然流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傲慢。


    若然平時,心高氣傲的鐵赤等人如何受得了?這會兒卻根本顧不得腹誹對方,實在是之前堅持著還則罷了,這會兒一鬆懈,再加上麵前香甜粥品的強烈刺激,就覺得饑餓的感覺更是鋪天蓋地而來,竟是端起各人麵前的小碗,不顧形象的一飲而盡。


    等西裏呼嚕的把手裏一小碗粥喝完,幾人終於能坐直身子抬起頭了。


    年輕人眉目含笑的瞧著鐵赤等人,神情足夠尊重,仿佛這裏不是破舊的寮棚,而是皇宮大內的宴會大廳。至於鐵赤等人餓死鬼投胎一般的喝湯架勢更是視若未見。


    待人收拾幹淨桌子,單手推過來幾份協議:


    “這些條款,還請王子殿下簽署,等這邊事畢,菜肴酒饌應該也會備好了。”


    方才不吃東西還好些,那麽點兒湯進肚裏,鐵赤等人力氣雖是有了些,卻明顯更餓了,甚而鐵赤雙耳都不住轟鳴,便是麵前這些周人也仿佛全都化成了香香甜甜的大白饅頭……


    眼睛發花的看向那些條款,不由苦笑,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擬的這些操蛋條款,雖是俱皆苛刻,卻偏又在自己接受範圍之內,並未超過自己底限。


    即便當初戰敗被擒時,大周擬定的協議都比這寬鬆。


    可眼下卻已是沒有了討價還價的可能——


    一則,實在沒力氣跟一瞧就不好搪塞的眼前幾個人唇槍舌劍的交鋒;


    二則,被擒時自己背後的家族雖是遭到重創,卻是依舊屹立不倒,可這會兒要是不想法趕回去,鐵翼族就將永遠從草原上消失。


    傲骨和滅族之禍,鐵赤還是分得清孰輕孰重的。


    當下草草看過一遍,便沉默的接過周人遞來的上等羽毛筆,又加蓋了自己的印信。


    等鐵赤落下最後一個印章,年輕人緩緩吐了口氣,嘴角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的一下又一下的揚起,本是嚴肅的臉龐瞬間變得和煦無比,籠在袖筒裏的手攥了攥又鬆開——


    沒有人知道,他袖子裏還有三套方案,而方才拿給鐵赤的,無疑是最想達成也對大周最有利的那套,本來想著,能簽署其中任何一個方案上的條款都是父皇並朝臣能夠接受的,卻沒料到幸福來得這麽容易,竟是完成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最不可能達成的那套方案。


    轉頭瞧向徐恒和顧雲飛,此次談判成功,這兩人功不可沒——這饑餓之法當真絕妙,若沒有之前這麽長時間對鐵赤等人意誌的摧殘,自己焉何會有此等輝煌戰果?


    待得回朝,無論如何要替這兩人向父皇請功。


    “給你們獻策的是誰?”鐵赤撂下筆時卻忽然抬頭問了一句,眼睛更是落在徐恒和顧雲飛的身上。


    若真是關起來嚴刑拷打,鐵赤等人說不好早就來個玉石俱焚了。也就是這等刁鑽的軟刀子磨人,以為自己還有希望,到得最後,隻能被牽著鼻子走到別人設好的套裏……


    徐恒和顧雲飛微微一笑,卻是均沒有回答。


    年輕人剛要開口,就聽鐵赤接著道:


    “是不是那個騎著兔子衝過來的小子?”


    說這句時,語氣不自覺有些陰森。


    騎著兔子衝過來的小子?年輕人第一感覺是鐵赤餓瘋了吧?再看向徐恒和顧雲飛莫測的神情,心裏卻“突”了一下,難不成鹿泠郡還有其他高人,獻了這條妙計的另有其人?


    此種情況下卻也不便多問,直接令人趕來兩輛馬車,拉著餓的東倒西歪的鐵赤等人往鹿泠郡守府而去。


    鐵赤等人被人扶下車來,正好和已是能勉強下地行走的朱慶涵碰了個正著。


    雖是身體好些了,可明顯還有些虛弱,這麽一動,傷口處也是疼的緊,朱慶涵卻依舊勉強拄著拐杖死死撐著,終於再看到嘴唇幹裂、瘦的完全不成人樣的鐵赤等人時露出無比快意的會心一笑——


    小毓的法子果然好,自己被挾持了旬餘,這些王八羔子也一報還一報的挨了這麽多天的餓,更不要說這些日子以來時時刻刻處在死亡邊緣線上的絕望和恐懼。


    嗯,雖是沒能親自報仇,看對方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淒慘模樣,這心氣也終於順了。


    衝著被簇擁在最中間的年輕人深施一禮,才歡天喜地的探頭對身後車子裏的人道:


    “小毓,哥哥氣順多了,大恩不言謝,這份情義,哥哥記著了。”


    年輕人腳不覺頓了一下,很是好奇車裏坐了什麽人——怎麽聽朱慶涵的意思,他被鐵赤等人挾持的仇恨,是車裏人幫他報的呢?


    還未想清楚個所以然,一道灰色的影子突然在眼前一閃,竟是直定定的往馬車內衝去,裏麵的人似是猝不及防,躲避不及之下,重重的撞在車廂上:


    “朱,慶,涵!”


    一個惱怒的聲音響起,朱慶涵嚇得腦袋一縮——哎呀,闖禍了,想著今兒個就要跟著太子殿下離開,自己才厚著臉皮跟小七要了各種各樣的藥物,尤其是那個引來兔子的,就偷偷往陳毓身上撒了一些,想著再領略一番兔大神的風采,還想著自己走時能瞧見就很開心了,哪想到這藥效竟是這般神速。


    這幾天早見識了小毓的手段,朱慶涵可不願臨走時再留下“終生難忘”的回憶,當下顧不得傷口疼,無比麻溜的一轉身就跟在了太子的後麵。


    即將被人扶入酒樓的鐵赤卻忽然站住,恨恨的瞪了眼馬車——毫無疑問,車裏麵的應該就是那個坑了自己的無比狡詐的少年。


    太子也有意往車廂裏瞥了一眼,透過微微掀起一角的車帷,隱約能瞧見一個宛若新竹般挺身坐著的峭拔側影,雖是腳下沒停,神情卻是無比感興趣的模樣——


    倒沒想到鹿泠郡還真是藏龍臥虎,自己一定得想法子認識一下這位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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