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兩人已經重新繞回落地鏡正麵。


    先生停下腳步,伸手在鏡麵點了一下。


    一點微光從無盡黑暗中綻放,星空在退散,世界在旋轉,隻是片刻時間,鏡麵便倒影過世界億萬年的曆史。


    火山、冰川、藍藻、三葉蟲、恐龍、直立猿、洞穴、石器、貝殼、青銅、玉、金字塔、長城、手持長矛的軍團、漫山遍野的騎士、宮闈裏燭光斧影、市井間嬉笑怒罵、縱橫交錯的小巷、怒海波濤間帆船、絞動的齒輪、蒸汽四溢、電光火石後、車水馬龍、火箭衝破大氣層、然後又是一片星空。


    就像一個循環。


    仿佛隻是一瞬間,又像過了很久很久。


    無數平凡卻又不平凡的畫麵清晰的倒映入鄭清的眼簾,令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先生的聲音從極其遙遠的地方響起,直接震動他的心湖:


    “……所有不平凡都孕育在平凡之中。千萬不要被眼前的平凡與混亂所迷惑。”


    “就像一位外國將軍被人刺殺,幾個老人感染了風寒,暴雨過後泥土中爬出幾隻蝗蟲,股票市場忽然熔斷下跌,地球的另一端發生了大地震……等等。這些不平凡的事情距離你非常遙遠,遠到你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幾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直到蝴蝶翅膀攪起的暴風吹到你的頭上。”


    “你坐在岸邊,看著驚濤駭浪,手中捧著日記本,記錄下今天枯燥與沉悶的生活。以為這種平凡是永恒的。”


    “直到下一個大浪湧起,將你卷入海底。”


    “你終於越過了平凡……”


    “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還記得去年冬天大雪時發生的事情嗎?你也在臨鍾湖畔。”


    “那是值得記載入巫師史的大事,但整個巫師世界一如既往的平靜。而對你來說,那一天的臨鍾湖,隻有大雪,以及一個涼涼的嘴唇……”


    鄭清皺著眉,細細思索先生說的每一句話,並沒有因為先生最後舉的那個例子感到絲毫尷尬或者臉紅。


    “您的意思是,”他斟酌著字眼兒,非常謹慎的回答道:“希望我能關注身邊細微而普通的小事嗎?”


    “不,”先生搖搖頭:“我隻想告訴你,不要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


    “知者不惑。”鄭清重複了先生之前說過的四個字,就像一切課堂上表現優異的好學生一樣。


    先生笑了笑,同樣重複了一遍:“知者不惑。”


    “那我應該怎麽做一個‘知者’呢?”鄭清提出一個具體的問題。


    “這需要漫長的學習與豐富的積累。”先生並未給出具體的方法,但他舉了兩個例子:“你可以從兩個小的角度入手……比如你自己,比如第一大學。”


    “我自己?”


    “你怎麽看待自己身上那顆禁咒種子呢?”


    “我……”鄭清一時有些卡殼——頭疾的困擾、妖魔的垂涎、月下議會的覬覦,那顆種子帶給鄭清太多太多的麻煩。但與此同時,那顆種子又在許多事情上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介於喜歡與不喜歡之間吧。”男巫最終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喜歡或者不喜歡?”先生搖搖頭:“這兩個詞過於膚淺了。準確說,你並不討厭那股力量,相反你很喜歡它。但因為對它不夠了解,你又感到了恐懼。”


    恐懼。


    鄭清咀嚼著先生最後給出的詞,意外發現非常契合自己的心境。恐懼這股力量帶來的麻煩,恐懼自己掌控不了這股力量給其他人帶去麻煩。


    “我隻是……隻是……”他喃喃著,不知從何說起。


    “這並不值得羞恥,”先生寬慰了一句:“對未知的掌控,是人類永恒的追求。在這個層麵,你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巫師。”


    對自我的剖析總是非常艱難的。


    “那第一大學呢?”鄭清換到先生提的另一個‘小角度’上,試著讓話題輕鬆一點:“您覺得學校裏那些矛盾應該怎麽處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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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處理?”先生伸手比劃了一下,仿佛是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子:“你看見的是學院之間的矛盾,我看見的是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在四所學院沒有建立之前,每年死在信念之爭上的巫師比獵場、甚至與妖魔戰爭中犧牲的巫師還要多。”


    “現在,九有的院長坐在這裏,阿爾法的院長坐在那裏,亞特拉斯與星空的人也都坐下來……各方以各自的手段處於各自的需要采取各自的行動,結果大的結果還是坐在了一起。”


    “抓住主要矛盾與矛盾的主要方向。”


    “隻要目標相同,九有不損害阿爾法,阿爾法也不損害九有。他們有同一個敵人,妖魔;也有同一個追求,新世界。”


    “偶爾出現九有批評一下阿爾法,阿爾法反駁一下九有,這種信念之爭已經在可控範圍之內了。這種爭論是允許的,不爭不行。”


    鄭清眼前一亮。


    心底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困擾他許久的難題,在先生三言兩語間便找到了解答的方向。是啊,九有與阿爾法之間的矛盾,歸根結底,也隻是第一大學內部的事情。


    想到這一點,鄭清又立刻想起學校裏流傳的那些傳言。


    “先生,您覺得石慧副校長以及若愚副校長,哪一位能成為我們新的校長?”這個問題學校裏許多學生都討論過。


    沒有人能說服異見者。


    “新……新校長?”先生眨了眨眼睛,似乎有點措手不及。


    “假設,隻是假設。”男生愉快的說道,然後左右瞥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道:“大家其實都知道,校長大人很久不在學校裏麵了,上一次開學典禮都用的假人……”


    先生認真打量了男生一眼。


    “我覺得今天這堂課非常失敗。”他點評了一句。


    鄭清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先生歎口氣,並未解釋他那句點評,反而認真回答了男生的問題:


    “評價治理學校的才能,要看他如何處理不確定性,而不是看如何處理確定性。從這個角度來說,石慧女士甚至姚教授,都要比若愚爵士更合格。


    但學校不是國家,校長也不是政治家——誠然,我們需要在某種程度上參考政治手腕處理事務,但更多的,我們需要一位會教書育人的先生。


    所以,下個學期,石慧女士應該會漸漸退出第一大學的日常管理工作……她會進入巫師聯盟,擔任大巫師會議的新議長。姚教授將頂替石慧女士的職位,成為你們新的副校長。”


    這番話裏蘊含的信息就很豐富了。


    男巫聽的雙眼放光。


    “那若愚先生會成為我們新的校長嗎?”鄭清追問著,心底已經開始琢磨要不要把這個消息捅給辛胖子——但他很懷疑胖子有沒有膽量在校報上刊登這則來源不明的消息。


    “若愚?不,不,他隻適合當副校長。”


    先生搖搖頭,語氣很和藹:“處理事務的時候缺乏變通,對待月下議會過於溫和,是沒有辦法擔任第一大學校長這個職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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