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康沒有任何隱瞞,三言兩語間將當年之事都說了來。


    太後設計害死了李夫人不假,占了她的孩子也不假,前因卻是李夫人與魏貴人同謀,將太後腹中之子毒殺。


    “彼時後位之爭愈演愈烈,魏庶人因狂妄自大而觸怒先帝,然而那時,魏後薨逝不久,先帝追思正濃,凡與魏氏相關,皆網開一麵,故而,魏庶人雖不得入主中宮,卻仍榮寵不衰。其與太後,宿怨深結,為與太後爭鋒,便改扶李氏。”


    說到李氏,趙九康頓了頓,改了口,稱其為夫人:“夫人足智多謀,又得先帝看重,亦有望後位,隻出身不足,不如崔魏二家人才濟濟,位列朝堂。有了魏庶人扶持,恰好彌補不足,能與太後匹敵。先帝左右為難,便明言,二人間,誰先誕子,便為新後。這話說出不久,太後便先有孕,就當眾人以為後位已定,太後四月失子,而李夫人又在當時查出懷有身孕。情形急轉直下,卻幾乎是大局已定。”


    “宮人們都已做好了準備,待夫人一朝分娩,便奉上賀儀,賀夫人喜得麟兒,冊立為後。可誰知,分娩當日,波瀾再起,太後拿出無可推翻的證據,告夫人狠下毒手,害她腹中胎兒。先帝震怒,李夫人宮中一片混亂,太後以雷霆之勢,掌控內外,夫人因急怒血崩而死,胎兒卻安然無恙。那時太後已在李夫人宮中,抱了新生兒,一見如故,請聖人將此子歸於太後名下。”


    趙九康微微歎息,望向聽得認真的夏侯沛:“太後因年少落胎,傷了根本,再難有孕,想必聖人也是知道,這十數年來,太後寒症難愈,每到冬日,便極為畏冷。”


    夏侯沛斂目,看著冕服上的十二章紋,並未開口。


    趙九康便繼續道:“臣猜測,到了那個時候,已無旁人可選,先帝也是屬意太後的,隻是有誰先誕子,便為中宮之語在前,不好打破,這時聖人方出世,生母已亡,無人撫養,太後一請,先帝便幹脆答應了,一當兩便。”


    說到這裏,多年未解之謎,算是都有了答桉。


    趙九康沒必要對太後落井下石,更沒必要對她隱瞞,他所言必然是確切無疑。夏侯沛慢慢地舒出口氣來,萬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阿娘竟不是她的生母。仔細回想這多年的相處,還是有一些跡象可循的,隻是她未曾留意罷了。


    趙九康見夏侯沛神色不明,禁不住極力不著痕跡地為太後說好話:“後位之爭並不比皇位之爭來得輕鬆。輸了,也是要沒命的,興許還會禍及父母親族。魏庶人敗,有先帝庇護,太後敗,便唯死一途,崔氏雖有能量,到底是外臣,與深宮之事並不詳知,更幫不上忙。”


    他說著,又覺痕跡太重,忙笑道:“幸而,光陰逝去,再深的情也有澹去的時候,到後麵,隨著皇子們一日日長大,庶人衷又對昭明太子不遜,先帝也對魏庶人澹了……”


    他說著,見夏侯沛仍舊神色不變,笑意不禁變得訕然,也默默地閉了嘴,隻垂首等著夏侯沛吩咐。


    夏侯沛已都明白了,正要說什麽,突然想到一件事,略一思忖,便問:“若是當年那孩子順利誕下,行幾?”


    趙九康略一遲疑才明白她說的是太後失掉的孩兒,不知聖人為何這般問,他心中複又惴惴,極力平心靜氣地回了:“行十二。”


    果然是這樣。


    夏侯沛難過起來,阿娘很少喚她十二郎,大約是因十二是她的傷心之處吧。那個失去的孩子,阿娘定是很想念他的。夏侯沛想著,便心疼起來,她要更關心阿娘,她吃了這麽多的苦,卻從來沒有對她透露一個字。


    至於李夫人,說她冷血也好,不孝也罷,她實在生不起半點漣漪。那麽多年以來,她的眼中隻有太後,她的世界從未出現一個李夫人,她們根本就沒有感情,哪兒能讓夏侯沛為她的死抱不平,乃至對太後生怨?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先將那些李夫人留下的故屬掌控,絕不能讓太後為此有一點損傷。


    鄧眾雖去辦了,他到底不解詳情,難免有疏漏,此事,最好還是交與趙九康,他知道得多,明白哪些人是絕不能放過的。


    夏侯沛道:“聽那人說,宮中還有不少餘孽,你對此事熟,朕便將此事交予你去辦,務必妥帖幹淨,決不可留下一點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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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要斬草除根,將隱患都削了去!趙九康明白,躬身領命,深深一拜,退了出去。


    這殿中本就隻有他二人,趙九康一走,殿中又安靜下來。


    那些被遣出去的宮人,未得宣召,並不敢擅自入內。夏侯沛一個人坐在那裏,從那宮人透露出她不是太後親子起,一種興奮狂喜便隱在她的心間,到現在,都弄明白了,諸事亦初步定下來,那狂喜便如勢不可擋的潮水,迅速灌滿她的整個胸膛。


    夏侯沛拄著前額,唇角上揚,微微的笑起來,她笑意越來越大,直至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要去與太後說,將她隱忍多年的愛意都告訴她。她們並不是沒有可能的。


    與夏侯沛而言,這件突然被人揭破的事,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阻攔在她與太後之間的障礙瞬息間便消失不見,她有了足夠的理由,去靠近她,擁有她。


    夏侯沛站起身,喚了人來,換了身玄色的寬袍,戴上玉冠,她急急忙忙地往長秋宮去。


    她已迫不及待。


    與早上下了朝後的左顧右盼不同,這次,她登上肩輿,令宮人速往長秋宮去。


    隻是宮人走得再急,距長秋宮多少還是有著距離。夏侯沛坐在肩輿上,忍不住開始琢磨過一會兒該如何與阿娘開口。


    哦,需不需說與阿娘知道,她已知當年之事,她並不怪她,也不會怪她,阿娘是什麽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


    夏侯沛思忖是否要明言,若是說了,免不了讓阿娘多思,萬一阿娘不能釋懷呢?畢竟,在她的眼中,李夫人是她的生母,唉,古人重孝,哪有明知殺母仇人而毫不在意的。


    還是不說了,免得橫生枝節。


    可若是不說,阿娘便不知道了嗎?趙九康曉事,自明白她不欲張揚,也會無聲無息地將事情處置幹淨,可未必瞞得過阿娘,阿娘對後宮的掌控委實是令人驚歎。


    夏侯沛想到此處,興奮雀躍的神色突然僵住。


    阿娘能將此事瞞她近二十年,怎會在這時容得那宮人出現在她眼前?縱然是一時疏忽,可事發已有一上午,長秋宮為何一點聲響也無?


    “鄧眾!鄧眾!”夏侯沛拍著扶手,高聲喚道。


    鄧眾趕忙上前:“十二郎?”


    “太後今晨做了什麽?”


    鄧眾不知夏侯沛為何突然問他這個,隻是他習慣了不時打發人去長秋宮看看,故而,今晨雖有兵荒馬亂之相,太後在做什麽,他仍是知道的,這時皇帝問起,他便回道:“太後晨起,與淑太妃閑坐,淑太妃至近午方回。太妃走後,太後用了午膳,便歇了午。此時應當已起榻了。”


    與往常全然無異。


    鄧眾詳細地稟報上來。


    夏侯沛卻在這短暫的瞬息,都明白了,這一切,是太後的安排。


    原本因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龐頓時毫無血色。阿娘為何要在這時將此事揭破……夏侯沛慌忙想著這個問題。


    肩輿還在行進,隻是速度慢了下來。鄧眾隨駕,隻管低首行步,不敢出聲攪擾。


    夏侯沛回憶這幾日所為,她突然想起她昨日險些便要對阿娘說出那些話,阿娘卻及時打斷了她,並答應明日再聽她講。


    而到了明日,隱藏了多年的秘密毫無預兆地被完整地揭露在她麵前,她連說不的餘地都沒有。


    雷霆萬鈞,不容置疑,這多像阿娘慣用的手段!


    夏侯沛氣息不穩,胸口劇烈地起伏,兩件事連在一起,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長秋宮就在眼前,肩輿聽了下來。


    這半日情勢幾次突變,狂喜狂悲都經曆過,夏侯沛隻覺得連呼吸都困難,她緊緊地握住扶手,指節因她過分用力而發白。


    “鄧眾!”


    “臣在。”


    夏侯沛穩了穩心神,道:“去通傳一聲,告訴太後,我來了。”


    鄧眾擔憂地看了她一眼,便飛快地低了頭,順從地入宮去通報。


    通報並不需要多長時間。


    夏侯沛也隻借機在外麵平複心神。她撐著扶手,站起身,雙眼中有片刻的茫然。待鄧眾的身影重又出現於門內,她努力彎了彎唇,顯出一個自然的神色來。


    鄧眾小跑著出來:“十二郎,太後請您進去。”


    夏侯沛理了理衣袍,大步走了進去。


    這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是要裝作茫然無知,仍舊像往日那般相處,還是說點什麽,試圖解開這結,她決定不下來,腦海中就如一團亂麻。


    直到她走進殿中,看到太後執卷而坐,整個人都包容在一種平和寧靜的氣息之中,夏侯沛突然就明白了,不管怎麽樣,她都得讓阿娘知道,李夫人的事,沒有在她心間激起半點漣漪,她仍舊是她的重華。


    夏侯沛抿了抿唇,道:“阿娘,我有話與你說。”


    太後了然,將手中的書簡放下,與宮人道:“都退下。”


    宮人們魚貫而出,帶上了殿門。


    夏侯沛沒有坐下,她很緊張,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


    太後看著她:“你的母親,確實死於我手。”


    縱使已猜到她的想法,聽到她如此無轉圜地說出這句話,夏侯沛仍舊覺得難受的厲害,她眼中慢慢地彌漫上了憂傷,低著頭,輕聲道:“我已問過趙九康了,當年之事我悉已知曉。也讓他去將此事處理幹淨,不會泄露出去的。至於李夫人的事……她於我而言,隻是一個早已過世的陌生人,並不能影響當下的任何事。”


    她這樣說,並不算透徹,但她知道,太後能明白的。


    太後確實明白了,她驚訝於夏侯沛這種平靜得異常的態度,一抬眼,觸到她那溢滿柔情與掙紮的眼眸。太後在心中歎了口氣,重華如此向著她,她是欣喜的,可這欣喜,在無可扭轉的情勢麵前,卻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太後垂下眼簾道:“是我對不住你……”


    夏侯沛心頭鈍痛,低呼:“阿娘……”


    太後語意一頓,冷下顏色來:“你不必再喚我阿娘了。”


    剩下的話被梗在喉嚨裏,口舌都幹澀得很,夏侯沛覺得自己恍惚的厲害,低聲道:“你是不肯認我了?”


    這一切真像是一個夢,幾個時辰前,她還惴惴不安、左思右想的想要與她道訴深情,幾個時辰過去,她卻已經不想再要她了。


    夏侯沛眼中壓抑著痛苦。


    太後冷下聲,用一種再明白不過的語氣,說道:“你這麽大了,當知道什麽是禮法,什麽是倫常,不要一錯再錯了!”


    苦苦守了數年的感情就被她輕輕巧巧地揭開,她沒有一絲憐惜,更無半點動容,隻是敘述她不該這樣做,冷靜得如同在說旁人的事。


    到底,還是被漠視被鄙棄了,她甚至連親口告白的機會都沒有。夏侯沛低笑了一下,全然無視心中萬般尖銳的痛意:“你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我穩住,以求一擊斃命。我知道你手段淩厲,少有人能抵擋,隻是我從未想到,你會用它們來對付我……”


    她低著頭,唇畔的笑慘然而失落。太後隻看了一眼,便撇開頭去,澹澹道:“既然看清了,便走吧,不要再來這裏了。”


    這樣冷酷的她,與昨日的平和溫暖截然不同,夏侯沛甚至懷疑,她對她的溫柔是否真的出於真心,若是真心,為何能夠轉眼間便冷若冰霜,人真的能如此無情,轉眼間便忘了多年的情意嗎?


    她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現在,就都要拋卻了嗎?


    夏侯沛張了張口,看到太後漠然的側臉,心口又是一痛:“阿娘,我是真的……”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太後冷聲截斷:“我撫育長大的孩子不是如此不知輕重,不識禮數的!”


    夏侯沛的眉角動了動,她抿上唇,凝視著太後。她突然陌生起來,冷漠得她都要認不出來了。


    太後始終坐在那裏,她並沒看向她,她的目光始終落在別處,就是開口說話之時,也不肯正視她一眼。


    夏侯沛卻半點都舍不得移開目光,貪婪地凝視著她的每一處。


    阿娘今日氣色仍舊不好,她的麵容依舊十分蒼白,她這段日子似乎瘦了許多,瘦弱的肩膀,顯得如此單薄。


    就是這般單薄的肩膀,多年來,一直無所畏懼地擋在她的前頭,心甘情願地為她遮風擋雨,為她鋪平道路,從來沒有半點怨言。


    太後的呼吸略微急促,她掩唇咳了兩聲,蒼白的嘴唇瞬間變得猩紅,使人禁不住擔憂。夏侯沛立即就忘了旁的,隻擔心太後的身體。


    她上前一步,欲攙扶,太後卻抬手阻隔:“你出去。”


    她仍舊沒有看她一眼。


    夏侯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阿娘是不是再也不會看她了,因為她對她褻瀆,她厭惡她了,不會再看她了。


    “出去!”太後再度斥道,又一次咳嗽起來。


    夏侯沛的心猛地揪緊。


    其實,阿娘不愛她,也不要緊,那些話,阿娘不願聽,她不說就是了。那麽多年相處下來,她並不是非要得到她不可,隻要能相伴,她就很滿足了。


    夏侯沛狹長的雙眉乖順地收斂,她慢慢地跪下來,跪到了地上:“阿娘,兒知道錯了,再也不敢說那些混賬話了。”


    伴隨著這句話,她的心,碎成粉芥。她不明白,為何她分明是願意隻與阿娘相伴相處的,心卻會如此難過。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脊背像被人從中折斷了一般,彎曲下去,卑微到了極點。她誠懇地哀求:“您的氣色不好,讓兒把把脈,不親眼看過,兒不放心。”


    太後隻覺心中一陣鈍痛,她閉上眼,不忍再看卑微妥協地跪在地上的夏侯沛,卻狠著心腸,殘酷地將話說盡:“你已經知道自己是李氏的孩子,我哪兒還信得過你。你若當真感念我撫育之情,便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留我一個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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