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九的話語中帶有強烈自信,嘴角揚起的微笑,也像那些高僧大德一般富有感染力。


    除了太皞山上的昊天道門,學宮就是天下間規模最大的、力量最強的修行者聚集地。


    感氣、身藏、聽雨、巡雲、燭霄,各境界循序漸進,不會存在什麽缺少修行資料而無法進步的情況。


    以李昂的估計,在精金、山銅等材料足夠的情況下,自己應該可以在幾年內達到巡雲境,成為學宮曆史上修行速度最快的那一小撮天才之一。


    這進度已經很恐怖了,


    鴉九聲稱的昭冥,開出的未來,怎麽想也不可能比得過昊天道門或者學宮整體...


    “就像我說的那樣,學宮因循守舊,故步自封。”


    鴉九嘴角一揚,微笑道:“學宮國史課上應該提過很多遍吧。前隋末期,各路修行門派與軍閥混戰,山河破碎,生靈塗炭。最後得到了前隋學宮人士幫助的李姓軍閥脫穎而出,剿滅了修行門派與其他軍閥,建立了虞國,與學宮共治天下。


    這段曆史絕大多數虞國人都知道,唯一的問題在於,它不完整,或者說被人刻意隱瞞了一部分。”


    鴉九頓了一下說道:“那些修行宗門的理念、利益截然不同,為了自保或者被野心驅使,卷入到長久的混戰中。


    背叛,刺殺,利誘,欺騙...


    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長期的混亂導致這些宗門不計代價、想盡辦法提升實力。


    而獲取力量的最快方法,就是修行急功近利的魔道功法,或者使用特殊的異化物。


    導致的結果,就是競爭狀況急速惡化,


    絕大多數修行宗門都開始修行近似魔道的功法,或者濫用異化物。


    事實上,李氏和學宮的同盟,並不是滅絕修行宗門的主力,


    後者很大程度是相互殺戮、共同消亡的。


    各個宗門的遺產,一部分隨著門派修士遠遁十萬荒山、無盡海等地,而流落到虞國之外,在其他地方生根發芽。


    比如南周、西荊等國仿照學宮而建立的學院。


    一部分則被李氏和學宮的同盟所接收——直至今日,這筆豐厚的遺產都沒有被消耗完,還有很大一部分被封存。


    學宮對那些修行古法進行了大量刪減,把他們認為不合適的部分剔除掉,將原本百花齊放的修行門類,限定在符、術、劍、念、體這五種,並據此製定出循序漸進的修煉體係。”


    鴉九撇了撇嘴道:“璀璨若群星的古法修行術,在虞國就此衰亡。


    隻剩下民間一些鄉野修士,還有五姓七望那樣的千年世家裏,能看見一兩道影子。


    而我們昭冥,則同時擁有學宮的修煉體係,以及成千上萬種修行古法術。”


    “是麽...”


    李昂眼眸中異樣神情一閃即逝,他很早之前就覺得很奇怪,在史書典籍裏,前隋修士手段異乎尋常的多,


    有詛咒之法——用仇敵頭發和特定材料製成草人,拿長釘釘穿,便可咒殺對方。


    有身化劍光——一些古法修士還在巡雲境時,就能與劍光融為一體,心之所向,瞬息即至。


    還有詭異術法——從墓地中喚起死屍,將其轉化為不死不滅、燃燒著魂火的無智傀儡。


    或是通過吞食血肉,就令斷肢重生。


    哪怕不是抱著變強的目的去學習,


    這些古法修行術本身也很有意思,完全可以為解決問題提供新的方案。


    “我們擁有規模超過學宮的古法修行術資料,隻要你想,隨時都能看到。”


    鴉九微笑道:“除此之外,我們還能給你提供各式各樣的異化物,輔助修行。


    學宮能給你的,我們也能給。


    學宮給不了的,我們照樣能給。”


    “聽起來很不錯。”


    李昂點了點頭,“那麽,代價是什麽。”


    “代價麽...”


    鴉九莞爾一笑,說道:“沒有代價。或者說,唯一的代價就是忠誠。


    我們是天下大勢的未來。


    忠誠於我們,就是忠誠於你自己。”


    這話由一個剛才還在威逼利誘的人說出來,真是沒什麽說服力啊。


    李昂心底依舊淡漠,點頭說道:“我可以加入,好處呢,怎麽聯係。”


    李昂不怎麽相信鴉九的話語,不管是三分真七分假,還是七分假三分真,


    這番內容在沒有證據佐證的情況下,一律當假話處理。


    不過,這並不影響李昂與對方虛與委蛇。


    “這個。”


    鴉九丟了塊方形鐵片過來,李昂伸手接住。


    鐵片大約手掌大小,呈長方形,褐紅色,表麵刻著一些流雲紋,中間有著蝌蚪般的圖案,在光線照耀下,仿佛會自行移動。


    “類似【咫尺蟲】的通訊令,有消息時,我會用這個來聯係你。”


    鴉九說道:“我在長安可以嚐試新招募成員,但是否讓你加入,要由其他人決定。到時候會通知你。


    在昭冥內部,貢獻越大,得到的好處也就越多。


    這點和學宮一樣,應該不用我提醒你。”


    “好。”


    李昂將鐵片翻了兩下,收進腰間布袋裏。


    墨絲對鐵片流露出了中等程度的吞噬欲望,比等量的精金稍強一些。


    估計是某種異化物。


    “比我想象得要順利一些呢。”


    見李昂收下鐵片,鴉九笑著點了點頭,“看來你確實和那些不會自主思考、隻知道遵循學宮命令的弟子,不是一群人。”


    “我有拒絕的理由麽。”


    李昂淡淡地瞥了眼鴉九,對方聲稱控製了宋紹元和宋姨的性命,在信息未知的情況下,李昂不想鋌而走險,與對方撕破臉皮。


    “哈。”


    鴉九笑了下,像是知道李昂心中所想一般,說道:“隻要成為自己人,我就會讓人停止對你親朋的監視。


    必要的預防手段,不是麽。”


    李昂不予置否,


    目前對於鴉九聲稱的昭冥,隻知道其中有君遷子這一學宮叛徒,有數量眾多的古法修行術,有著異化物且願意使用。


    至於組織的領導人,組織規模,組織結構,組織宗旨,行事原則,內部晉升規則等等,一概不知。


    還需要進一步打探情報才行。


    “短則七、八天,長則一個月吧。我會給你準備一份禮物和一項任務。”


    鴉九風淡雲輕地擺了擺手,側過身來,看向破敗佛像下方,那一排被擄掠過來的平康坊女子,口問道:“接下來就是她們了。你打算怎麽解決?”


    李昂反問道:“你說呢。”


    “唔...留著她們,不管是長安萬年縣的衙役,還是大理寺的差人、鎮撫司的士卒,都有可能查到她們頭上,發現線索指向你。”


    鴉九隨意說道:“最好的解決辦法,自然是讓她們封口。”


    李昂麵無表情道:“昭冥不是說要改變這個世界,讓更多人過上好日子麽。”


    “是啊,人人皆有獲得幸福的權力。問題是有些人的權力更優先。”


    鴉九撇嘴道:“也別覺得這些平康坊女子有多麽無辜,在那個環境下生存,難免會逐漸墮落。


    其中有不少人,會幫著鴇母去監督、打壓剛進平康坊的女子,


    或者誘騙良家女子失足,


    或者打罵自己的丫鬟,逼著丫鬟跟她們一樣淪落紅塵。”


    李昂不為所動,鴉九話語明顯在疑罪從有,依舊問道:“一次性失蹤了這麽多人,隻會令萬年縣、大理寺、鎮撫司將視線轉移過來,反而增加我暴露的風險。


    昭冥難道沒有抹除記憶、修改記憶的手段?最起碼要幫我掩蓋過去吧。”


    鴉九之前還說君遷子有多麽仁慈無私,作為他的弟子,反手就以宋紹元和宋姨的性命威脅李昂,並隱隱有殺了這些平康坊女子滅口的意思。


    令李昂不禁懷疑,昭冥內部的思想是否統一,行事是否存在原則。


    “不麻煩,我已經提前設計好了。”


    鴉九隨意說道:“我不是綁架她們出城,而是以長安城一位貴客身份,邀請她們登上畫舫。


    隻要偽造出那位貴客飲酒過度,無人看守導致畫舫失火,沉船到曲江池下的假象,


    就能在鎮撫司、大理寺那裏說得過去——每年長安洛陽因為各種各樣原因,追逐歡愉而死的貴族,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了。


    事後,就算焦成的幕後黑手想要追查,也沒了證據。


    一勞永逸。”


    說罷,鴉九就輕輕一彈腰側無柄長劍。


    隻見一道漣漪水光,以劍鞘為中心向周圍擴散。


    長劍並沒有飛出劍鞘,


    但那排女子更加死命地掙紮起來——她們的嘴角源源不斷流淌出夾雜著藻類的湖水,紛紛用被捆住的雙手,拚命嚐試撓著自己的咽喉。


    鴉九腰側的劍鞘也屬於異化物,他用指尖再一彈劍鞘,那些女子臉上的神情更加痛苦,陷入溺斃處境,掙紮動作愈發強烈。


    有幾人不顧疼痛,用手指伸進嘴巴,拚命撓向咽喉,依舊無法阻止吸入的空氣越來越稀薄。


    鐺!!


    尖銳聲音在破廟中響起,


    鴉九右臂下壓,手掌攔住了李昂揮向劍鞘的手刀。


    “日升,你這是幹什麽。”


    鴉九眯著眼睛問道。


    “我不喜歡用這種方法掩蓋行蹤。”


    李昂淡漠道,“停下。”


    “...可以,”


    鴉九微笑道:“隻要你能阻止我。”


    他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兩側那兩名鎮撫司判官已然衝了上來,兩麵夾擊,揮拳轟向李昂。


    這兩名判官的身體裏麵紮滿了長針,但行動卻毫無阻礙,


    一腳踏出,腳下石板迸裂,


    背後憑空生出兩道虎狼虛影,目光灼灼盯著李昂,令他心頭莫名生出一絲悸動。


    李昂並不清楚鎮撫司內部的修行方法,但體學課上,教習任釁曾經講過類似的武學。


    【凶相】,以獸血盥洗全身長達數年,再以骨粉為主要材料,在背部刺青出異獸圖案。


    一旦驅動,便能喚出異獸凶相,震懾弱小。


    最強大的武道宗師,甚至可以僅憑氣勢,就令萬軍膽寒畏懼,駐足不前。


    兩名被鴉九控製的鎮撫司判官,均有著後天武者的水平,所激發的凶相,令李昂頓在原地,一動不動。


    正當雙拳即將轟中之時,


    李昂驟然抽身,後退一步,避開兩名判官揮來的拳頭,


    同時手掌如閃電般刺出,正中兩人手肘內側的軟肉。


    吱!


    李昂繃緊指尖,手指陷入判官的手肘肉中,從裏麵拔出了半截長針。


    武者的凶相,是針對人心靈的,


    激活人類潛意識中對毒蟲猛獸的畏懼,令人下意識地停頓動作,不敢動彈。


    隻有在生死之間經常遊走,克服本能恐懼,才能在初次見麵時抵抗凶相造成的影響。


    剛好,李昂天天看著自己體內的墨絲吞噬金屬,想著自己體內可能的千瘡百孔模樣,神經早就被鍛煉得無比堅強,完全沒受影響,反而抓住了這一閃即逝的機會。


    沙——


    李昂雙手如手術鑷子一般,精準無誤地將兩名判官手肘當中的長針拔了出來,連通上麵沾染的血珠一起,掉落在地。


    兩名判官的動作驀然一僵,揮出的手臂像抽去了骨頭一般,不受控製地癱軟下去。


    不管這兩個判官具體是什麽狀況,有一點可以肯定——鴉九通過長針,操控著他們的身軀。


    長針拔出,令二人反倒成了身軀僵直的一方。


    李昂踏步上前,側過身軀,在兩名判官的拳風縫隙中穿過,來到了鴉九身邊,左手握住其腰側劍鞘,並施加力量。


    吱呀——


    劍鞘本身開始發出金屬扭曲的聲響,縈繞在破廟中的水光漣漪劇烈抖動。


    鴉九瞳孔一縮,食指中指縫隙中夾著一根長針,刺向李昂眉心。


    然而與此同時,李昂的右手雙指,也懸停在了鴉九的脖頸前方,隻需要稍稍用力,就能將其脖頸掐碎。


    “你不是身藏境。”


    雙方死死盯著彼此,鴉九輕聲道:“看來劍仙遺塚裏的異化物,確實足夠神奇...”


    李昂麵無表情地說道:“放開她們。”


    “如果我說不...”


    鴉九話音未落,李昂就加大了指尖力量,令其脖頸驟然縮緊。


    “好吧好吧,你贏了。”


    鴉九無奈地放下懸停在李昂眉心前方的長針,手掌一擺,縈繞在破廟中的水光漣漪自行消散。


    那些平康坊女子也紛紛咳出湖水,涕淚橫流著恢複了自由呼吸。


    “這件異化物,是前隋宗門籬花穀的遺產,天下間獨一份。”


    鴉九揉了揉自己隱隱發青的脖頸,從懷裏抽出一張老舊紙張,撇嘴說道:“其名為【忘相思】。三級異類。隻要在紙上畫下肖像,糊在人臉上,就能令人忘記與肖像有關的記憶。


    肖像越細致,清除記憶的效果越好。


    隻對普通人和低階修行者有效。


    我會把這些平康坊女子有關你的記憶徹底清除,這樣總行了吧。”


    李昂平靜道:“演示給我看。”


    “麻煩。”


    鴉九撇了撇嘴,將紙張糊在破廟牆上,從懷中掏出學宮裏會使用的炭筆,三下五除二,在紙上畫好了李昂肖像,最後將紙依次蓋在那些平康坊女子的臉上。


    待到演示完畢,所有女子都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


    “滿意了麽?”


    鴉九兩手一攤,見李昂終於點頭,才打了個響指,


    令那兩個被控製的鎮撫司判官從地上撿起長針,重新刺入手肘,


    同時喚來數輛馬車,每輛馬車上,均有車夫——其神情均有些冷漠呆板,明顯也受到了鴉九的控製。


    “我會讓車夫把她們載到長安城曲江池的畫舫上,演完這出戲碼。她們有關你的記憶已經被清除,就算焦成的幕後主使者派出修士調查,也隻能察覺到不對勁,聯係不到你身上。”


    鴉九說道:“要讓我的人載你回長安麽。”


    “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李昂掃了眼那些神情一致、正在將平康坊女子們扶上馬車的車夫,渾身一陣惡寒。


    天知道長安城裏還有多少鴉九的傀儡耳目,有多少人在暗中被鴉九所控製。


    剛才的衝突中,兩人均點到即止,


    那兩個鎮撫司判官進攻時沒有抽出腰側樸刀,隻用凶相和拳腳,


    李昂也沒有釋放真正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在昭冥那裏,還有足夠的利用價值。鴉九費了這麽大功夫,才不會匆忙撕破臉。


    不過光從能一次性控製這麽多人來看,鴉九的真正實力,絕對超過學宮大部分教習,乃至博士。


    這麽一想,有關昭冥的實力描述,似乎沒有太多的水分。


    “隨你的便。”


    鴉九攤了攤手,看著李昂走出破廟、消失在茫茫荒野中的背影,


    表情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呆板下來。


    和兩名判官,還有那些車夫一樣。


    啪嗒。


    最後一名穿著青色長裙、坐在佛像下方的平康坊女子,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和其他同伴一樣,手腳都被布帛捆住,眼睛耳朵嘴巴被蒙住,在剛才的溺斃危機中,同樣劇烈掙紮、飽受痛苦過。


    撕拉——


    她表情平靜地雙手一撐,輕而易舉掙斷了捆著手腕的碎布,


    扯開了蒙住麵龐的、還殘留著淚水的布帛,


    露出一張冷清豔麗得有些過分的麵龐。


    “有趣。”


    真正的鴉九稍昂起頭顱,望著李昂離去的方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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