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從卓文柏一家說起。”


    李昂看向關安雁,微笑道:“還記得當時我們在卓文柏家,他們夫婦為了招待我們,而特地烹飪的黑魚麽?”


    “嗯。”


    關安雁自然記得,當時李昂是如何一口氣吃掉一整盆魚的。


    “在吃掉了那盆黑魚的不久之後,我看見了畫中女子的模糊樣貌。”


    李昂從懷中拿出了那張畫紙,刻意隱去了墨絲分身擁有反芻能力,看見樣貌其實是反芻再咀嚼後的事實。


    “當時我就有點奇怪,按照卓文柏夫婦的說法,棲水神才是黑魚的源頭,吃下黑魚後,看到的影像,應該是棲水廟裏的青年棲水神才對。為什麽會是女子?


    難道說是棲水神變成的七淮娘娘?”


    李昂說道:“在民俗領域,神明由男變女,或者女變男的案例,並非沒有。


    比如虞朝以前,觀世音菩薩大多為男相,


    《華嚴經》有雲:勇猛丈夫觀世音。


    直至虞國建立後,妙善公主的傳說流傳開來,觀世便漸漸變為女相。


    但在七淮娘娘的傳說中,卻完全沒有任何這方麵的描寫。


    七淮娘娘就是一個憑空出現的神明,與棲水神並無民俗信仰角度的傳承、演變關係。


    所以,棲水神與七淮娘娘,獨立存在。”


    李昂收起畫紙,淡淡道:“這是第一個疑點。


    而第二個疑點,則是棲水村祠堂中,那本記錄可疑的族譜,以及墳山上狀況不一的棺材。


    棲水村族譜中,建村後的前八十年裏,沒有任何一個村民超過七十五歲。


    而墳山上,建村八十年內的棺材中,也全都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一具屍首。


    很奇怪不是麽?棲水村村民雖然來自河東道各地,家鄉不同,但都有著入土為安的觀念。


    哪怕條件困難,也不會讓先人埋屍荒野,等有錢了再設個衣冠塚之類。


    所以,屍體都去了哪裏?”


    他掃了眼眉頭皺起的其他人,繼續說道:“而第三個疑點,則是這個。”


    他從懷中拿出了另一張紙,紙上畫著許多線條蜿蜒的文字。


    “契文?”


    嵇星望一眼就認出了文字類型,李昂手中紙條上的文字,是甲骨文,而且內容和他在石碑上看到的一樣,甚至還更加詳細。


    “甲午卜貞勿佳今日用...”


    嵇星望逐字解讀著上麵內容,突然卡殼停止,震驚地望著“用”後麵的那個字,“...羌。”


    “羌?”


    玉書生眉頭皺起,他當然知道羌是什麽意思。商國四麵八方都有其他民族形成的部落、國家。


    北有鬼方,南有虎方,東有夷方,西有羌方。戰爭從未停止過。


    但“用羌”?


    這是什麽意思。


    “羌在契文中,有著許多寫法和異體字。比如在人形“羌”字的脖子部位,加手字形,表示擒獲羌人。


    在頸部加繩子捆綁,加石鎖,表示用繩子和石鎖囚禁羌人。


    還有用繩子,加火的字形,表示...”


    “燎祭。”


    嵇星望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禮記·表記》有雲,殷人尊神,率民以神事,先鬼以後禮。


    商人尤其注重戰爭與祭祀,每逢大事就需要向天地、祖先、鬼神占卜。


    為了讓數量如天上繁星般的鬼神們滿意,他們在占卜上消耗了大量物資,有牲畜、青銅器、玉石、陶器,還有奴隸、戰俘與蠻夷。”


    “沒錯。”


    李昂點頭道:“商代的祭,堪稱極度殘忍與暴虐。他們視奴隸與蠻夷為豬狗,甚至不如家畜、


    殺死奴隸、蠻夷,就跟呼吸睡覺一樣,是一件極為普通正常的事情。


    用羌,用羌,


    殺死羌人,跟使用一件消耗品般稀鬆平常。”


    “...”


    玉書生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突然想到,在用羌後麵,還跟了一個代表蒸煮的胹字。


    “這些文字,是我潛入湖底後,在湖底岩層中的一片甲骨上,摘抄下來的。”


    李昂說道:“湖底部除了有更多黑魚之外,還有一處曲折凹腔。


    凹腔之中,放置著一件巨型的青銅器,甗(yǎn)。


    那應該是一件上古異化物,同時也是棲水村一切的根源。”


    “你能潛入到湖底?”


    王黎年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變化,“這不可能,棲水湖的湖水充滿怨念憎恨,就算是巡雲境修士做好萬全準備,也不可能一路潛遊至湖底...”


    說著說著他突然卡住。按照太原王氏那位在長安鬼市的聯絡人的說法,路飛很可能是前隋海盜宗門九首虺蜮的繼承者,


    擁有某種特殊的避水功法也不算特別奇怪。


    “嗬嗬。”


    李昂不會去和對方解釋墨絲分身的特殊之處,微微一笑,讓對方自行腦補。


    餘永忍不住問道:“甗是什麽...”


    “那是一種商代的青銅炊具,作為禮器一直流傳至漢代。你如果去那些鍾鳴鼎食之家去找,說不定還能找到。”


    嵇星望幽幽道:“甗由兩部分組成,上麵是個圓形的桶,用來盛放食物,稱為甑(zèng);


    甑底是有穿孔的板子,稱為箅(bi);


    箅下方下部是用來支撐容器的高足,稱為鬲(li)。


    使用時,在鬲的下方放置木柴並點燃。鬲的水形成蒸汽,通過有孔洞的箅,一路上升,加溫甑的部分,從而蒸熟食物。”


    “沒錯。”


    李昂點頭道:“整個甗直徑三丈有餘,頂部被沉重青銅板徹底封死,


    下麵的高足深陷泥土之中,無法移動。


    如此之巨大的甗,哪怕在有強大修士的商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鑄造的。


    而且其材質頗為特殊,除了青銅之外,還摻雜了其他特殊材料,能夠在水下曆經千年,不鏽不腐不爛。


    另外,還記得契文中的那個代表蒸熟的‘胹’(ér)麽?


    整個甗,就是用來折磨羌人奴隸、令鬼神愉悅的工具。


    考慮到在來的路上,我一直用腳步測算隧道位置與祠堂的距離與方向,


    我們此時此刻所站著的地方,應該就是棲水湖下。


    而那扇石門後方,通往的,就是甗的底部。”


    啪啪啪。


    拍掌聲,在石門後方響起。


    王黎年背後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他身穿汙泥青衫,臉上也頗為髒亂,但難掩英俊樣貌與儒雅氣質。


    正是李昂一行人的搜救目標,


    楚浩漫。


    他緩步踏過石門,與麵無表情的王黎年並肩站立。


    李昂興致盎然地看著這一幕的發生,


    餘永與玉書生震驚錯愕、不敢相信,


    而嵇星望與關安雁師徒,除了強烈震驚之外,還有憤怒。


    關安雁攥緊雙拳,望著楚浩漫厲聲喝道:“師兄!”


    “師妹。”


    楚浩漫苦笑一聲,朝著關安雁與嵇星望躬身拱手,誠懇對嵇星望說道:“老師,讓你失望了。”


    “....”


    嵇星望沉默良久,緩緩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要來這裏,為什麽要讓大家擔心,為什麽和王黎年串通,為什麽讓你師妹身處險境。”


    嵇星望的話語一如既往平靜,但語氣中卻蘊含著堅決如鐵的意誌。


    “老師...”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躬身,平和答道:“弟子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不是為了我自己。


    而是為了並州城,太原郡,乃至河東道千千萬萬百姓的性命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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