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的,是用理性的、可量化的、有標準的、有據可循的方法,來優化醫學。


    令醫術,從經驗走向理性。


    也就是循證。”


    李昂說道:“傳統的辯證論治,以個人經驗為主,所以才會出現庸醫橫行、良醫難以驅逐庸醫、行業難以自淨等等亂象。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一些有效療法, 因為不被公眾了解,而被束之高閣。


    一些無效,甚至有害的療法,比如割股飼親等,


    則廣泛傳播,長期使用, 影響惡劣長遠。


    而循證醫學, 有所不同。


    循,遵循。證, 證據。


    以瘧疾為例。都說瘧疾是外邪所致。那麽什麽是外邪?


    風、寒、暑、濕、燥、火中的哪一種?


    把人丟進大風天裏,會得瘧疾嗎?


    把人在暑天晾曬,會得瘧疾嗎?


    把人脫光衣服丟在冰麵上,會得瘧疾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李昂搖了搖頭,“邱儆醫師,應該在太醫署提起過,當時長安防瘧的經過。


    他們沒有一開始就采用我的意見建議,


    而是按我的辦法,去找了許多證據。


    比如挨家挨戶去問,發現住在地勢低窪、蚊蟲密集地區的百姓,患瘧疾的整體概率,是要比住在高地的百姓要高。


    家裏掛蚊帳的百姓,患瘧疾概率更低;


    這樣的證據,找到了一條又一條,


    隨後,又是清理死水,封閉水渠,在水渠中養魚, 主動消滅孑孓,家家戶戶懸掛蚊帳...


    一番針對性舉措實施後,長安那年的瘧疾發生率,果然大幅下降。


    因此,才能說,瘧疾與蚊子叮咬有關。


    蚊子叮咬,才是導致瘧疾的罪魁禍首,而不是風寒暑燥等因素。


    而現在,有了顯微鏡與念絲探測法,我們又能更進一步,找到更多證據。


    比如將瘧疾病因,進一步鎖定到蚊子體內的瘧原蟲。


    一層一層,不斷找尋證據、將所有證據根據強弱可靠程度分門別類劃分,


    像是做算學題目一樣,縮小最終答案的範圍。


    這就是循證。


    誰能夠說,這種缺少了八綱辨證的方法,就不夠理性,不符合醫理?”


    “...”


    邱楓眉頭緊皺,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卻不知該從何處反駁。


    李昂見狀微微一笑,並不擔心邱楓不理解。循證醫學的魅力就在於理性,她也是學宮弟子。


    “並且,循證醫學,還能夠進行證偽、自清。”


    李昂補充道:“如果有人懷疑瘧疾不是因為蚊子引起的,他大可以進行合理實驗,


    比如將人和一群被拔去了口器的蚊子放在一起,觀察被試者有無反應。


    給人聽蚊蟲飛舞的聲音,但不被蚊蟲叮咬。


    或者為了檢驗青蒿琥酯的藥效,


    給三組身體狀況大致相近的人,服用三種藥,


    青蒿琥酯、酒石酸銻鉀,以及作為安慰劑的生理鹽水,


    無論給藥的醫師,還是患者都不知道病患服用的是什麽藥物,


    最後長期觀察患者的生存率、生活質量等等,


    以此得出青蒿琥酯,究竟是有用,還是無效。


    諸如此類,經過長久的、大量的驗證,就能得到一套完整的數據證據。


    醫師便可以根據過往醫案,結合自身經驗,患者具體情況,使用理論上最有效的治療方法。


    一些都有據可依,可以被重複、泛用、檢驗。


    我有自信,以解剖學、病理學等為基礎的循證之醫學,其效果不亞於以辨證論治為原則的醫學。”


    李昂將手按在那本物理診斷學上,認真說道。


    邱楓眉頭深深皺起:“哪怕與現存醫理相違背?”


    “何為醫理?能治好患者,令病患回到健康狀態,就是醫理。”


    穀嗁


    李昂道:“醫師加百毒,熏灌無停機。


    灸師施艾炷,酷若獵火圍。


    如果拿著艾草火燭,裝神弄鬼,可以百分之百,或者至少大概率,治好瘧疾痛苦,


    那麽我心底再疑惑,也會認為這其中有什麽我尚不理解的地方,嚐試去分析、理解,直到我明白是怎麽回事。


    而不是像以前遇到瘧疾一樣,說了一大堆,仍鎖定不了病因,解釋不清經過。”


    “...”


    邱楓終於明白李昂的目的,深吸了一口氣,無比震驚道:“日升,你要重造醫學?”


    “應該說,推動。”


    李昂糾正道:“循證,是更理性的辯證。


    它建立在一套可量化的標準之下,是理學與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


    若沒有顯微鏡,沒有數據統計學,沒有對理性的普遍認可,循證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


    就像一個人,難道可以說十八歲的他,和八歲的他就不是一個人了嗎?”


    “你這是在詭辯。”


    同為理學弟子,邱楓立刻反應過來,“將這套教材下發下去,幾十年後,太醫署中還會有醫學生懂得八綱辨證麽?”


    “幾十年的功夫,應該能讓世人看清一件事物的大致全貌了。”


    李昂微笑道:“還記得我們在病坊的實踐麽?大量積累病例,將病患的身份信息、病情經過、用藥過程等,


    全登記在紙質文檔上,有據可循。


    我們完全可以用實踐進行檢驗。


    在長期的實踐中,積累數據,檢驗兩套方法的效率與實用性,對比兩套方法的優缺點。


    醫學生們,願意學原來教材的就去學,願意學循證的就學循證。


    真理越辯越明,越實踐越明。


    而我也有足夠的耐心與時間,看到結果的出現。


    最終對醫學去蕪存菁,激濁揚清。”


    “幾十年時間來做一場實驗...”


    邱楓震撼於李昂的野心與宏偉計劃,


    各地病坊的擴建,可以說為實踐與數據采集,奠定了基礎,


    七八百個州郡,四萬萬人口,都是李昂計劃中的一部分。


    難道他在當年拿出大蒜素的時候,就想好了有這麽一天麽?


    她再次凝視了一眼身前這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緩緩道:“日升,你有沒有想過,以你現在的名望、地位,已經在太醫署中說一不二。


    幾十年後,又有誰能與你抗衡?”


    “你啊。”


    李昂微笑道:“是你和我一起發明了念絲手術,也是你和我一起見證了蘇州水毒的始末。


    你我今日的爭辯,都是想著怎麽樣才能更好地治病救人。門戶之見,隻占其中一小部分。


    我相信你的醫術、醫德,相信你對理性、真理的認可。


    這世界是你的,是我的,


    但終究,還是未來人們、我們子孫後代們的。”


    “!!”


    邱楓臉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結結巴巴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啊,什麽子孫後代的。”


    “呃我的意思是全人類的子孫後代,不是指你我...”


    李昂在話音剛落的瞬間,也意識到了話語失當,表情微僵,連忙擺手找補道:“抱歉,一時沒轉過彎來,我的我的。”


    “哼。”


    見他這樣,邱楓反而更加羞惱,抱起桌上的物理診斷學,微板著臉道:“我先回去了,你這本書我還沒能讀完。


    過段時間太醫署擴招,你一定要出現。


    想推動什麽循證醫學,自己不到場可不行。”


    “一定。”


    李昂鬆了口氣,瞥了眼邱楓的微紅臉龐,“我送送你?”


    “嗯。”


    兩人在柴柴疑惑好奇的目光中,推開書房門,沉悶地穿過庭院。


    李昂站在門邊,尋思著該說什麽話作為道別。邱楓也抱著書本,放慢腳步。


    “明天學宮見...”


    話音未落,院門便被重重敲響,門外傳來帶焦急的、有些許突厥口音的長安官話。


    “是李小郎君嗎?我是阿史徳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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