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烏鴉扇動著翅膀,靈敏輕巧地降落在樹梢。


    秋風蕭瑟,這棵樹的樹葉早已枯黃飄落,隻剩下孤零零的樹杈。


    樹木缺乏生命力,連帶著春夏時,棲息在樹幹、枝杈上的昆蟲也少了許多,這讓烏鴉難免有些不快。


    但立刻,它的注意力便被不遠處的另一股氣味所吸引。


    那是...東西焚燒的味道。


    太原府病坊,已經瀕臨停擺。


    各級隔離病房的病床,躺滿了病患,


    甚至於病坊前方的廣場上,都支起了無數帳篷,停滿了無數擔架。


    咳嗽聲,哭泣聲,求助聲。


    穿戴著厚重隔離服的醫護人員,奔走於病床之間,或是給病患靜脈滴注,或是清理病患咳出的血沫,


    累得額頭滿是汗水,卻根本沒有功夫停下來擦拭。


    所有醫護人員的口罩早就被汗水打濕,為了繼續保持防護效果,許多人戴了兩層,甚至三層口罩,


    這也使得他們臉上,特別是鼻梁兩側,勒出了清晰可見的痕跡,


    耳朵後方也紅腫不堪。


    可即便所有醫護人員都在超負荷工作,也無法解決病坊此刻的停滯。


    病患太多了。


    自從疫鬼符出現以來,先是有一小撮人,或是為了一己私欲,或是為了家人的安危健康,


    偷偷將符籙貼在其他人的家門前。


    製造出了大量病患。


    太原府的衙役與士卒,試圖封鎖坊市,阻絕邪祟符籙的傳播。


    然而隨著謠言的擴散,疫鬼符的圖樣與使用方法,依舊不脛而走。


    疫鬼符的圖桉太過簡單,隻要有紙筆,就算小孩也能隨手畫出。


    家中有人咳嗽的百姓,在慌不擇路之下,紛紛選擇有樣學樣,將符籙貼在其他人的家門口。


    一張還不夠,還覺得效果可能略差,便貼上十張、二十張。


    門口有人把守,那就貼巷弄的牆上,貼門口樹上,甚至貼宅院外的地上。


    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在盆中,


    漸漸的,代表著整個太原府的水盆,便都被墨水浸染透徹。


    即便是那些心地善良,沒有在一開始傳播疫鬼符的百姓,為了家裏人的性命安全,也不得不加入到這場瘋狂無序的混亂異變當中。


    其結果,便是病坊的崩潰。


    “大夫!大夫!”


    略顯稚嫩的慌亂聲音在病坊門外響起,


    名為卓三、身上穿著不太合身的衙役製服的少年,背著一個不斷咳嗽的年老婦女,闖入了病坊。


    “大夫!”


    他在口罩下高聲喊著,聲音破音,然而忙碌到近乎停滯的病坊裏,根本沒有人停下來搭理他。


    就在少年陷入絕望之際,一個熟悉聲音從一旁響起。


    “卓三?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回家休假麽?”


    戴著口罩、神情疲憊的衙役孫二走近過來,瞬間注意到了卓三背後背著的老婦,眉頭立刻皺起,嚴肅道:“你娘?”


    “嗯!”


    卓三重重點了下頭,“孫二哥,我娘突然發高燒,街上藥鋪裏的藥全部被人買光了,根本買不到藥。”


    “發燒...”


    孫二話語一滯,以現在城裏的情況,發燒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他看了眼短促呼吸著的卓三母親,抿了下嘴唇,沒有忍心直接打破小兄弟的幻想,“跟我來。”


    在病坊擔任巡安官的孫二,帶著卓三走到了病坊最角落的值班室。


    值班室裏隻有一位醫師,正躺在簡陋的板床上睡覺。


    孫二將他叫醒,拱手恭敬道:“莫醫師,您給這位病患看下。”


    “還看個什麽?”


    被臨時叫醒、雙眼中滿是血絲的莫醫師,隻瞥了眼被卓三小心放在凳子上的他母親,甚至沒有從床上起來,便冷冷說道:“鼠疫!領號隔離去吧!”


    “你說什麽?!”


    卓三勃然色變,擋在母親身前,開口罵道:“我娘隻是發燒而已,又沒有其他症狀,


    連李小郎君都不會隻看一眼病患就說是鼠疫!”


    “你覺得,現在城裏,還會有隻是發燒的病患麽?”


    莫醫師冷漠道:“疫鬼符,驅疫鬼,招疫鬼,請疫鬼。


    家家戶戶都不想得病,為了自家人可以不顧其他人,


    現在倒好,家家戶戶都得病。大家都得鼠疫死了得了!”


    “我是衙役!我們家沒有貼疫鬼符!”


    卓三目眥欲裂,大吼道:“你知道這些天我經曆了什麽嗎?這些天,是我和同伴,去到滿是跳蚤老鼠的房間裏,把那些城裏人誰都不願意碰的屍體背出來,燒掉。


    和我一起長大的幾個兄弟,都死了!你知道嗎!”


    “你以為,親朋死了的就你一個?”


    莫醫師不為所動,依舊懶散地坐在床上,冷冷道:“我的徒弟,感染死了。我的師兄,被一個不能接受確診而發瘋的病患,咬到手掌,也感染死了。


    我的師傅,遠在雲州,身先士卒站在遏製鼠疫的第一線,也死了。


    嗬嗬,想想還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老人家寄給我的信裏,讓我在太原府跟著李小郎君學習,謹記懸壺濟世的醫德,庇佑一方百姓,


    結果信件到的第二天,就傳來了他在雲州的死訊。


    他無兒無女,就我一個徒弟,下葬的時候恐怕連個哭墳的人都沒有。”


    莫醫師自顧自地說著,值班室裏的氣氛逐漸凝固壓抑。


    孫二站在一旁沉默無言,卓三也怔在原地。


    “三郎,咳咳,給醫師道個歉。”


    卓三的母親,用指尖敲了敲卓三的後背。


    “...算了。太原府裏的老爺們都準備撤走了,什麽親王,公主,都要見勢不妙跑路了,


    就你們這些太原府本地人,和我這樣無牽無掛的醫師,被丟在這裏。”


    莫醫師擺了擺手,長歎一聲,對卓三說道:“走吧,帶你娘去做個塗片。”


    他意興闌珊地走出值班室,帶著卓三和他娘到了化驗室,抽了血液,製成塗片,放在顯微鏡下,掃了一眼。


    孫二小心翼翼地問道:“醫師,結果怎麽樣...”


    “你們自己看吧。”


    莫醫師起身讓開位置,卓三沉默著上前,俯身貼到了顯微鏡前方。


    顯微鏡裏,無數杆菌,靜靜懸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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