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疑惑著接過信,“這是...”


    “前段時間洢州父老鄉親寄來長安給你的感謝信,暫存在我這裏了。”


    宋紹元解釋道:“大部分來自我們州學——你給州學寄的錢,被用來修造教學樓閣,聘請教師,提升教師待遇,幫扶那些上不起學的孩童。


    除此之外,還有來自你出資建造的洢州病坊,以及洢州商會——因為你的緣故,


    光王殿下(李善)優先在洢州修建了鐵路,又沿著鐵路,把道路修到了山裏。


    最貧困的幾個山村也有了出路。”


    李昂翻閱著一封封來信,表情漸漸變化,特別是看到一封署名甘小二的信件後。


    “長安城雖好,但畢竟不是老家。”


    宋紹元說道:“百年千年後,你我都化為一抔黃土,這座城又會換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而洢州百姓,則會永遠記得你。


    不管你以後的修為高低,地位變化。”


    “...”


    李昂表情複雜地放下所有信件,朝宋紹元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這些信你拿回去看吧。”


    宋紹元拍了拍手掌,抖落瓜子皮,笑道:“這次就算了,下次來記得帶藥箱。聽說現在的念絲手術法,還能做那什麽產...產驗?


    幫你嫂子也做下。”


    “是產檢。”


    李昂笑著糾正道,擇日不如撞日,他幹脆回了趟金城坊宅邸,從家裏取來藥箱,用念絲給尤笑做了個產檢,


    並在夫妻倆的強烈聲明中,沒說出胎兒性別,給夫妻倆保留驚喜。


    結束產檢,李昂走出居德坊,思索片刻轉頭去了蒲留軒家中。


    ————


    蒲留軒家裏正好吃完午飯,程居岫也在,師徒三人如同當初在洢州一般,坐在庭院裏閑聊。


    “修行遇到瓶頸了?”


    蒲留軒與程居岫相視而笑。


    李昂疑惑不解道:“老師笑什麽?”


    “難得。”


    蒲留軒微笑道:“當初在洢州,聽聞奚陽羽說你是顱中斷劍卦象、此生修行無望的時候,我還好一陣內疚,覺得是自己失誤,讓你白跑長安一趟,希望落空。


    後來你以狀元身份考進學宮,我才長舒了一口氣,覺得你吉人自有天相。”


    “我和老師都以為,你就是那種蘭陵報連載小說裏的主角命格,永遠能有驚無險,逢凶化吉。”


    程居岫笑道:“想不到也會遇到瓶頸。”


    “我要真是主角,那就應該在複試出榜後,直接漏出王霸之氣,那還用得著被奚陽羽判無法修行。”


    李昂翻了個白眼吐槽道。


    “嗬嗬。”


    蒲留軒輕笑一聲,突然正色道,“天命之謂性。”


    “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李昂下意識回答道。


    這是《中庸》開篇的一句話,


    意思是,人的自然稟賦叫做“性”,遵循本性行事名為“道”,按照“道”的原則修養,名為“教”。


    “學宮先賢曾經說過,修道如修心,修道即修心。


    無論符術劍念體,還是昊天神術,乃至邪修典籍,任何道途的第一步都是先認清自己。


    隻不過認清的方式有所不同。”


    蒲留軒說道:“邪修將人最基礎最原始的本性放在第一位。


    破壞欲,占有欲,食欲...


    將這些欲望不斷放大,美其名曰追逐天性。


    你覺得,這樣對麽?”


    李昂不暇思索道:“自然是錯的。”


    “錯從何來?”


    蒲留軒問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邪修可以解釋,自己是在遵循天道賜予的天性行事,何錯之有?”


    李昂眉頭微皺,他本來想說這是詭辯,但單個詭辯的說法,明顯不夠堅實可靠。


    “缺少了修身。”


    程居岫說道:“修行是個明心見性、認識自我的過程。


    而喜怒哀樂愛恨等人性,皆為上天賦予,是中性的。


    廣義上的惡人、魔修,也能夠認識自我——他們可以接受自己就是自私自利的事實,並在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


    因此,將人心比作一塊田地,惡人隻管澆水施肥,田地裏自然會長出無數繁茂而雜亂無章草木。


    邪修的修行速度很快,後期遭遇的阻礙也更多。”


    “沒錯,相比之下,修行正道要困難一些。”


    蒲留軒說道:“需要在心田中,修剪象征著雜念的雜草,明確自己想要什麽,追求什麽。


    自正其心,淨其意。


    這便是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李昂咂了咂嘴巴,“聽起來有點像禪宗的明心見性。”


    程居岫和蒲留軒同時笑了起來,前者解釋道:“禪宗的明心見性,道家的道法自然,儒家的德,其實都是一種東西。都是教人認識自我。


    因此說儒釋道一體倒也不假。”


    “其實你早就已經實現了,隻是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蒲留軒笑道:“在城裏走走吧,看一看周圍景象,會有收獲的。”


    “又要走?”


    李昂眼角一抽,何繁霜讓自己出門,蒲留軒讓自己在城裏走走。


    我又不是腿腳不便需要複健的老年人,也不需要刷微信步數,總讓我走路幹嘛。


    拗不過蒲留軒,李昂隻好推門走出庭院,來到長安街頭。


    他不知道蒲留軒要自己看什麽,隻好漫無目的地閑走。


    他去了燕國公府,看見了被燕雲蕩強令著練習冬泳、磨礪意誌的燕家男丁們。


    他去了義寧坊景寺,看見了正在分發雞蛋、糖果、蔬菜的波斯景僧——當年他和楊域厲緯來過這間景寺,還以為那個說話神神叨叨的波斯景僧是世外高人,現在一看,也不過是個沒有靈氣波動的普通人。


    他甚至去了僻靜竹林中,找到了那尊槐靈。


    “你應該知道,你我之間已經兩清了吧?上次通知你穢暗蟲的消息,已經還清了。”


    槐靈的樹皮臉龐虛著眼睛看著李昂,它再怎麽說也是不知道活了多少歲的妖魔,又不是幫人開解愁緒的知心姐姐。


    “閑聊嘛。”


    李昂笑嗬嗬地說道,“鈺環呢?”


    “在東市逛街。”


    槐靈冷冷道,“你想問什麽?”


    聶鈺環一直把李昂當作她心目中的英雄,如果她在的話,免不了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槐靈,讓它幫李昂的忙。


    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解決了,省得麻煩。


    “是這樣的,我修行遇到了瓶頸,我的老師讓我在城裏走走,說我已經實現了明心見性...”


    李昂將蒲留軒的話語複述了一遍,除了那本萬靈書,長安城裏最有可能幫到他的就是槐靈了。


    槐靈閉著眼睛聽完了李昂的敘述,樹皮臉龐始終沒什麽表情。


    就在李昂以為它已經睡過去的時候,槐靈才睜開雙眼,平靜道:“和載乾三年時相比,現在的長安城,環境好了許多。”


    “嗯?”


    李昂一挑眉梢,不明白槐靈的意思。


    槐靈簡短道:“草木繁茂,水流清澈。”


    “你對這座城市,乃至虞國的改變,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李昂回味著槐靈最後的這句話,步履緩慢地走在街上。


    他還保留著去見槐靈時的容貌偽裝,因此路上沒有人認出他的身份。


    他隻是走著,看著。


    由於防瘧方略的緣故,城裏的死水潭被清掃一空,路麵不再是汙水橫流,道路兩側都有加了蓋的地下排水渠。連帶著水質也清澈了不少。


    街道上行人如織,可以看到許多抱著孩子出行的家庭——現在有了抗生素,家庭不用因為擔心嬰孩生病,把他們關在家裏。


    穿著太醫署學生製服的少年少女們,背著書包從街邊走過,


    極遠處,似乎傳來了靈氣機車的悠遠汽笛。


    甚至連酒肆中那些背井離鄉來到虞國的賣酒胡女們,眼底也多了幾分對生活的希望與光采——李昂推動民間建立了更多的工會組織,為底層民眾提供一定的生活保障,包括養老、醫療、工傷等。


    雖然遠不足以實現大同社會,但至少至少,能提供一點點希望不是麽?


    多年的鋪墊與積蓄,如同緩釋膠囊一般,慢慢發揮著作用。


    李昂邊走邊看,若有所思。


    他明白了蒲留軒他們的意思。


    和四年前相比,長安城的變化可以說天翻地覆。


    在虞國土生土長的蒲留軒、何繁霜等人,對於這種變化的感觸,反而要比具備異界記憶的自己更加深刻。


    李昂行走於街巷,穿過人群,最終停在了那座位於道德坊的藥王神廟前。


    他站在信眾絡繹不絕的廟宇前方,周身籠罩在縹緲香火中,清澈雙眼靜靜凝望著廟堂之上那尊自己的雕像。


    來自五湖四海的虞國百姓跪拜於神像前方,他們並非在拜著神像,而是在拜著未來的希望。


    李昂耳畔似乎響起了曾經某個少年在洢州藥鋪裏,酒醉過後發下的宏願。


    “我要讓人們吃得飽,穿得暖,看得起病,上得起學...”


    “我要讓世上沒有苛捐雜稅,貪官惡吏...”


    “我要保護那些願意好好生活的普通人,懲罰那些通過傷害、剝削無辜來謀取利益的人...”


    “我要讓人們有尊嚴地活著,活的像個人...”


    冷風徐來,吹落了庭院銀杏樹的一片黃葉。


    李昂伸手接住葉片,踏步上前,將黃葉插入到香壇當中,轉身走出了廟宇,目光中再無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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