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澄澄的雲層與百丈海浪相接在一起,化為一座頂天立地的佛陀。


    無相亦是有相,是玄苦,是佛陀,也是眾生,此謂佛門無相天。


    “退後,讓為師來。”


    張小一踏步而出,笑道,“玄苦,你說無相便無相,那還要眾生做什麽?有什麽手段,盡管衝我太虛子來!”


    其聲鏗鏘,擲地可響。


    眾人望去,隻見渺小的身影立在黃天碧海間,笑談佛陀,一人可戰天,不由心生感歎,這才是清徽道長的師父。


    清泉哽咽:“師父……”


    一句退後讓為師來,令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那高大威嚴的道袍男子攔住闖入道觀的黑熊,被揍得鼻青臉腫。


    那時候,他修為很低。


    如今,他已經能撐起一片天。


    “太虛子,眾生無複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是為無相。一切,該結束了!”


    玄苦伸出手掌,那百丈佛陀亦伸出手掌,向海浪下的螻蟻壓去。


    張小一坦然而望。


    輕舟猛然震蕩,將其拋向天空。


    玄苦其心可誅,竟然讓其獨立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受這一死。


    “嗬嗬,玄苦,你這無相天既然不能將輕舟也化為苦海,說明眾生皆有立足之地。如此,又怎麽能稱無相?”


    張小一立在半空而笑,“你非真苦,也非無相,而我即是我,天不可更,地不可改,我道為我,不可磨滅!”


    這已經不是在鬥法,而是在論道了。


    鬥法敗了,還可能生還。


    論道敗了,輕則身死,重則萬念如塵,如行屍,如走肉,生不如死!


    “狂妄!”


    玄苦冷喝一聲,手掌按下。


    砰——


    半空裏的張小一被壓成肉糜,海水衝蕩,將其卷入未知的去向。


    “師……師父!”


    清泉雙眼怔忡,痛苦的叫道,“師兄,咱們師父又……又死啦!”


    為什麽是又?


    這次的悲傷好像沒那麽大了……


    死著死著,就習慣了?


    孫不二等人也愣住,太虛子道長竟然被這個老和尚一掌拍死了?


    可是,下一刻,所有人就瞪大了眼睛,齊齊望向那落掌的半空處。


    隻見一點點血肉滋生,一隻胳膊,一隻胳膊,臉孔,胸腹,肚臍,下……下半身,在半空裏重組成新的軀體。


    【道影】源自大道投影,隻要本體還在,就可以無限重生,不死不滅


    剛才眾人沒看見太虛子是怎麽複生,這一次由於玄苦將其獨立出來,頓時清晰可見,映照在眾人的眼睛裏。


    “這……這是神跡啊!”


    “太虛子道長,收下您失散多年,窮困潦倒,靈識蒙昧的徒弟我吧!”


    “我……我也想拜入靈樞觀!”


    “……”


    有人甚至跪倒在地,不住膜拜。


    有奕劍門的仆役,也有弟子。


    說起來就離譜,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而玄苦更是呆立在原地。


    “這……這怎麽可能!?”


    他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我道為我,天不可更,地不可改?


    “我非苦,亦非無相!?”


    他身軀顫動,隻覺得全身一陣無力,難道這些年,自己都錯了?


    “佛本是道,佛本是道……”


    橙黃的天空驀然出現巨大的裂紋,透出晨陽初上的霞光。海水向四麵分開,輕舟化為陸地,向外一層層延展。


    很快,重新出現奕劍門的模樣。


    太虛子一個趔趄,從半空墜落,“嘭”的一聲形象全無,卻毫不在意的咳嗽兩聲,撣撣灰塵,立在庭院裏。


    “道法自然,不外如是……”


    清泉若有所悟,喃喃念道。


    噗——


    玄苦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麵目慘白,眉頭灰暗,像是蒼老了許多。


    他的無相天破了,心境蒙上死灰,佛台崩塌,修行之路也已斷絕。


    張小一問道:“玄苦,你還要戰嗎?”


    白瑤在院落拱門處露出身影,手裏持著紫金缽,眼神疑問的望向張鳴。


    張鳴微微搖頭,示意不必動手。


    眾人齊齊看向站在門口的老和尚,他還要戰嗎,他戰得贏太虛子嗎?


    要知道太虛子道長一直防守,可是直到現在,都沒有出手呢。


    玄苦雙目無神的抬起頭,目光沒有焦點,過了許久,才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貧僧敗了,多謝施主留情。”


    說完這句話,他身上的氣息一點點潰散,像是陽神境的修為在蒸發。


    片刻之後,他的身上就再也沒有了任何壓迫感,宛如一個普通的老人。


    垂垂老矣,向暮而生。


    張小一作揖說道:“朝聞道,夕死可矣。老和尚,請便吧!”


    他竟然打算放其走。


    清泉當即叫道:“師父!他……他可是我們的敵人,剛才殺過你!”


    孫不二也恭敬的勸道:“太虛子道長,這人是小寒山寺的強者,若是留下,必然後患無窮,必須斬草除根啊!”


    張鳴操控張小一擺擺手,歎息道:“他已經死了,由他去吧。”


    眾人見狀,不再言語。


    玄苦躬身行禮,道一聲謝,轉過身,越過奕劍門的門檻,緩緩離去。


    “佛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他的背後,留下最後一聲佛號。


    ……


    靜心禪院,內院。


    慧輪禪師坐禪片刻,隻覺得心神難寧,不由走出房門,來到庭院。


    “師叔祖,您……您回來了!”


    虛竹突然在外院叫喊道。


    慧輪心裏一動,連忙走向外麵的院子,隻見玄苦師叔一身遲暮之意,步履蹣跚的踏進院門,眼裏似乎有解脫。


    “師叔,奕劍門……”


    慧輪禪師下意識的恭敬問道。


    可是,玄苦緩緩抬頭,目色滄桑,那身上的蒼涼震住了他的心神。


    “慧輪師侄,貧僧……敗了。”


    玄苦吃力的說道,像是用盡了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腳步踉蹌。


    慧輪連忙攙扶住他的手掌,卻覺得觸手一片冰涼,不由落眼看向他的手臂,隻見一絲絲裂紋出現在師叔的體表。


    “玄苦師叔!您這是……”


    他隻覺得天塌了一樣難受。


    玄苦露出微笑,拍一拍他的手掌,像是在安慰說道:“師侄,朝聞道,夕死可矣。若是不可為,就……收手吧。”


    說著,他再沒了力氣,眼睛緩緩閉合,隻剩嘴唇還在費力的翕動。


    慧輪凶狠的目光裏浮現淚花,湊過去問道:“師叔,您說什麽?”


    那手指在自己的掌麵輕觸,彌留的嘴唇裏依稀在呢喃:“佛本……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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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慧輪終究是沒有聽清楚。


    玄苦的身體,在他的懷裏片片碎裂,眨眼如瓷器一樣崩毀成粉末。


    慧輪一下子抱空,舉起雙手,淚水滴落粉塵裏,悲憤的喝道:“靈樞觀!清徽!本座若不殺你……誓不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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