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深無聲,雨大則短。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也是看不得這血流似河的慘劇,淅淅瀝瀝的小雨,下著下著便越來越密,如麻般最後變成瓢潑大雨。


    像是在清洗汙穢般。


    但卻也並沒有持續多久。


    當眾人匆忙收割完珍惜獸肉,趕回莊子時,卻又小了起來。


    重新變得淅瀝瀝。


    已經坍塌的瞭望塔之上,林末靜靜地立在斷木之上,任由雨滴落在身上。


    恐怖的血氣即使並未催動,依舊使得雨滴還未落下,便被燒灼成水汽。


    腳下,暗紅色的血水浸透大地,不時有露珠從樹葉滴落,加入其中,不知來年會生長出怎樣的茂草。


    遠處則是已經開始忙碌的族人。


    還留下來的,幾乎都是身強體壯,有過搏殺經驗,見過血的族人。


    對死亡懼怕,但又不那麽懼怕。


    將一些受傷之人安置在房屋中後,便開始打理戰場。


    首先肯定是挑揀沸血以上的凶獸,這等山獸,體內氣血很是充沛,肉質營養很高,用來製作肉幹藥膳都可以。


    而其餘低等級獸屍則集中埋藏後山的靈田處,一方麵避免滋生瘟疫,一方麵則養田肥土。


    看樣子收獲不菲,實際上,在林末看來,對於剛走上正途的林氏一族,卻是得不償失。


    原因無他,亂世之中,歸根結底人最重要。


    即使是練武天賦不行的普通族人,在林末看來,也很是珍貴,能如同螺絲釘般,發揮出自己的作用。


    任人唯親,哪個時代都無法避免。


    而這次獸潮,即使未粗略統計,但死傷也可以說是慘重。


    光是立命境高手族人,最少隕落了一掌之數,至於肉身境,更不用說。


    一旦頭目境的山獸衝進村子,沒有同等立命武夫牽製,光憑肉身境族人,想要以陣法相抗,必須要有人付出生命的代價才行。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當真處於獸潮亂戰之時,舉目望去皆是野獸,放耳而聽,更充耳獸吼,尋常武夫踏入,那便是賭命,雙拳難敵四手,運氣不好,死亡再正常不過


    看著一具具擔架上有些麵熟的屍體,即使是林末也有些感慨。


    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怎麽樣,有些難受吧。”


    這時,一個粗狂的聲音在林末身後響起。


    齊孫緩步走到林末身邊,抱著肩膀,同樣看著雨中忙碌的眾人,輕聲說道。


    “這就是亂世啊,世道如此,人若沒有力量,便命如草芥,倒不如早登極樂,一家老小,齊赴西天。”


    說到最後,這一向不著調的漢子,臉上表情卻是少見的正經,目光冷漠無比。


    他向來喜動不喜靜,於山中念經拜佛的時間還不如在外遊曆的一半。


    下山幾十年,這中年漢子以腳走出過淮州,看過那終年征戰,屍橫遍野,百姓爭相易子而食的玉州,也去過以嚴苛政令,軍事管製聞名的泰州,


    更是涉足過遼闊的界域,對戰過那群所謂的仙人,真修。


    期間,他發過宏源,救苦眾生,數月之後,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單純念經誦佛,靠那端坐廟宇上的金裝古佛,救不了赤縣眾生。


    為此,一路上他扔過三次缽,還過三次俗,做過山賊,造過反,考過功名,做過官,方才明悟,儒家那些醇儒所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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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處於亂世,無論是安然獨處,抑或平定一方,隻有力量方是真。


    菩薩庇護一郡,佛陀鎮壓一州,當真正成就所謂大覺,甚至涅槃,自然能平複亂世。


    “師兄倒是看得透徹,今日之事,卻是多謝了。”林末看了眼身旁氣質方迥乎不同,馬上又恢複以往懶散的漢子,輕聲說道。


    他已經從錢一才那得知,這精壯漢子,提前給他們解決過首尾。


    據他估計,若沒有齊孫,恐怕林遠山他們必將損失慘重。


    “無事,你我兩人的關係,這般客氣的話卻是不用再說了。”


    大漢聽後頓時滿不在乎地搖了搖手,說罷卻是想起林末之前發狂,一連幾十拳砸死尚虛白的模樣,頓了頓,


    “當然,師弟要是能在心裏記住我的好,那自然再好不過。”


    說罷好像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哈哈大笑。


    “......”看著身前的大漢,林末隻覺這個師兄,有些不靠譜。


    “對了,齊師兄,這千山宗實力到底如何?與我靈台宗相比怎麽樣啊?”


    他若無其事,像是隨口問道。


    心中卻是微微一緊。


    他不是傻子。


    在與千山宗結仇之後,明裏暗裏,已經了解過其恐怖。


    那是宗師大佬很可能都隻是真傳弟子的大教大派。


    若是換作常人,在方才大戰結束,受那遊元磊一恐嚇,早就會懷著僥幸心理,放那尚虛白一馬。


    因為打了小的,必然會來老的,比起賭能在千山宗無休止的報複下逃出生天,他們更願意相信經由他人說出口的一線生機。


    但林末不一樣。


    他無比了解這等高高在上慣了的凶人是什麽性子。


    都將其四肢打斷了,換作是你,你願意化幹戈為玉帛?還是在你勢力很強的情況?


    開什麽玩笑。


    與其放虎歸山,等其回去搬救兵,倒不如先下狠手,直接得罪死。


    但這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個問題。


    殺來殺去,仇恨已經越殺越大了。


    從一個半步宗師,到現在真正的宗師大佬。


    說不準下次,可能就是數位宗師聯手,甚至直接來個大宗師.....


    到那時,怕是隻有逃命。


    除非能找個比千山宗更強,更狠,更護短的勢力,以獲得庇護,贏得喘息之機。


    等他羽翼豐滿。


    想到這,林末不由目光落在了眼前的精壯漢子身上。


    此時他能想到的,便隻有這因大威天龍法結緣的靈台宗。


    “怎麽?害怕了?”齊孫察覺到林末的目光,不由捧著肚子笑道。


    “你小子當時可是把我也震驚了,比我當年可都囂張。”


    “害怕倒不至於,大不了鑽進深山,逃到它州,混跡個幾十年再回來,千山宗總不至於能強到跨宗逮捕我吧?”林末沒有理會一臉玩味的齊孫,搖頭平靜道。


    “你倒是能跑,林氏這麽大一家子人怎麽跑?”齊孫點頭,沒有否認林末的說法,隻是反問道。


    林末沉默了會,


    “沒有人能陪伴一個人一輩子,如若他們真因我而死,我會為他們報仇。”


    齊孫又笑了笑,剛想說,人家傳承千年,底蘊驚人的傳世道統,你拿什麽報仇,可看著身旁一臉平靜的男子,卻又不知覺咽了下來。


    “放心,千山宗號稱群山來朝,玉清獨秀,威名響徹淮州,但我靈台宗也不差,三脈齊首,靈台金頂,道蘊天池,卻也強者無數。”


    他笑了笑說道。


    “那我與千山宗結下如此大仇,宗門是否又願意..庇護?”林末沒有拐彎抹角,直接了當地問道。


    要知道他殺得不是誰,而是一個宗師,好像身份還非同尋常。


    這等人物,交際肯定十分廣泛,盤根錯節間,說不準師兄弟間就有幾個大佬。


    他有些怕入宗後反倒被賣掉。


    “若是不能,還請師兄告知,我自會記住這份情義,日後必有厚報。”林末正色,沉聲說道。


    “你不用擔心,老頭子雖然不喜與人爭鬥,但一向說一不二。”齊孫笑了笑,


    “他曾欽定你為龍部眾尊主,便意味著一定會護你,論及地位,已經相當於宗內道子,這點,即使其他兩脈脈主也更改不得,


    若是一大教派,因單純害怕報複,出賣門中道子,那才是真正滑天下之大稽,從未有過的事。”


    “當然,你也別太高興,半路出家的和尚,總歸不受人待見,加上我靈台一脈處境不怎麽妙,估計到時候,你得拿出點方才的狠勁,站穩腳跟才行。”


    “這點我明白...”林末聽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當然,也不是讓你真逢人就打,這年頭,打人是恩怨,打臉是結仇,和尚道姑也不例外,


    真惹人慘了,別看一個個人前淡泊佛性,都得紅著眼珠子找你拚命。”


    這精壯的漢子,又想起林末一掌拍死力癡時的場景,下意識提醒道。


    “齊師兄你放心,我生平不喜歡與人殺戮,最愛獨處,潛心武道。”林末看出了齊孫的擔憂,鄭重地承諾道。


    他能問心無愧,雖然手裏至今已經沾了不少鮮血,但皆是他若不下狠手殺人,便會被人殺,


    盡是正當反擊而已。


    “對了,師兄,我若是加入靈台宗,林氏族人也是一同遷徙而去,還是....”林末再次問道。


    “這一切隨你,當真登記造碟,入靈台門牆之後,家人親屬都會受人保護,不比毫無根腳之輩,都會講規矩,


    畢竟你今日能動手殺我親屬,我明日也能坑害你好友,互相傷害而已,損人不利已。”


    “多謝師兄解惑。”林末抱拳行禮。


    他打定主意,此間事了,安置好族人後,便跟著齊孫去一趟靈台宗,真正把這張護身符拿穩後,再做其他計較。


    “都說了謝什麽謝,我的好記在心裏就行了!”


    見林末如此,這一刻,齊孫又是笑了笑,抬手想要拍一拍林末的肩膀,可惜他矮了些,於是不露痕跡地拍了拍他手臂,


    “行了,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忙,我也就不叨擾你了。”


    “?”林末皺眉。


    齊孫指了指天上,“你師兄我也有事,倒是想停下來歇一歇,整天遛狗玩鷹,逍遙自在,可惜這世道,停不下來啊。”


    說著便搖了搖頭,兩手背在身後,挺著肚子,大踏步山下走去。


    “大人,此人要離開了嗎?”這時,率先回到住地,正在幫忙重新修築柵欄的錢一才瞥見這一幕,連忙走上前,詢問道。


    話音剛落,還沒待林末回話,已經走遠的齊孫,卻是驟然回頭,驚得錢一才差點跳起。


    身穿破襖子的男子啞然失笑,伸出手,用力地揮了揮,看得錢一才一愣一愣的。


    抱劍的苦悶男子怔怔少許,突然想到什麽,持著劍的手抬起,揮了揮,可發覺有些別扭,連忙將鐵劍換到另一隻手。


    看見這一幕的齊孫,忍俊不禁,轉過身,沒多久便消失在影影綽綽的林間叢裏。


    ..........


    就在林末與齊孫兩人交談之際,依舊是淮平郡,玉侯府,那寬敞的演武場。


    哈!


    一聲齊喝,猙獰的血氣蛟龍升騰而起,磅礴的氣勢甚至驚碎了天邊的薄雲。


    遊元磊與王蘭兩人卻是一動不動,低著頭,看著那修長的身影坐在那,隻覺心底如壘巨石,被壓得完全喘不過氣。


    “怎麽?任務失敗就算了,這一遭走過,連話都不會說了?”玉天衡躺在紫竹條編織的躺椅之上,漫不經心地說道。


    “世子此事確實不......”


    啪!


    這位遊家新一輩中,才華足以排到前三的天才,話還沒說完,便被一巴掌甩到臉上。


    他白皙的臉上隻覺多了個血色手印,下意識便眉頭倒豎,另一隻手伸進袖裏,哼哧著粗氣,死死地看向玉天衡。


    可下一刻,臉上又不再有任何情緒,兩手附在身側,恭敬地低下頭,仿若不敢直視眼前的男子。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幹不了就滾回遊家享福,反正憑你爹的能力,這一輩子你也能過的很舒服!”


    隨著這一聲怒喝,又是啪的一巴掌。


    這一下,對齊了。


    “你說你明明如此天才,遊氏的百煆遊靈法年紀輕輕便大成,為何,為何做事卻是如此.....你太讓我失望了。”


    低著頭的遊元磊,隻聽到玉天衡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聲音。


    “我明明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也與你說道了,此事最為重要的是平衡二字,


    你借口那林君末強的出乎意料,難道不會出手幫那尚虛白?這他娘的是借口?”


    “最後倒好,尚虛白死了,千山宗一眾人死了,反倒那林君末還活得好好的,事已至此,你也跟著走就是了,偏偏特意去自曝身份,你說你幹的是什麽事?”


    “幹恁娘!裏外不是人!”


    “你說怎麽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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