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薑望對鍾玄胤的抱怨——這人不就是每天寫寫畫畫?


    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雜事就沒有那麽多。因為能夠影響到這等修行者的事情已經寥寥無幾——當然官道修士除外,官道便是要處理天下民事的。


    其實相對於他勤勤懇懇的老同事,在薑某人或主動或被動卷入的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之外,他們這幾個年輕的閣員,其實是有更多閑暇的。


    更準確地說,鍾玄胤和劇匱的一部分修行,就是他們所處理的事務。一者立矩立規,一者著史記事。五刑塔、刀筆軒也都是他們自己親掌,隨著太虛閣的發展,補益自身修行。


    所以在太虛幻境之中,他們倆有更多的任事。經常忙完了這裏忙那裏,處處脫不得身。


    而其他年輕些的閣員們,基本都專注於自身的修行,雜事都交由各自閣部處理。


    更有薑望這般不設閣部,太虛會議討論的大事從不缺席,瑣事從來不管的。還有李一那種赴會隻當個擺設,開口等同於傳話筒的。


    所以“忙碌”對薑望來說,其實是一件稀罕事情。


    他忙碌的是修行,而不是一些生活中的事務。


    在德盛商行拿幹股,在紫極殿站崗,在白玉京酒樓袖手,他向來是能不分心就不分心的,熟悉他的人也都知他勤修苦練,輕易不會打擾他。


    可自天海一戰,送走執地藏後,獨這具仙身,竟是沒怎麽停下來修煉過。


    誠然諸事都是他的選擇,且每一件事他都有不能錯過的理由,但接踵而來的這些事情,仍然顯出一種不常見的巧合。


    當然,這隻是一丁點的不協而已,倘若以此為依據,就要說自己是被誰設計了,簡直是有被迫害的癔症。


    可因為他要麵對的是七恨,他便不得不由此生出巨大的警覺!


    此刻仙舟橫空,仙龍踏舟溯月,仰見夜穹,唯月華一柱。


    天際無涯,盡“唯我”之劍光。


    登臨洞真的向前,的確不同於以往,龍光射鬥的鋒芒,也的確奪盡星月之色。


    若是仙龍法相巔峰之時,同為洞真自可一戰。


    此刻仙龍才開始重修,卻是需要“借力”。


    一對仙龍之角,瑩瑩有光。


    仙龍之身,一霎五府輪轉,華光璨然!


    三昧真火印、歧途印、不周風印、劍仙人印、赤心印,五印神照。


    在今天之前,仙龍法相的修行之所以不那麽緊迫,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此相隻有洞真層次,不太影響戰力。而又隨時能自他身得到支持,且不說本尊親至之類的情況,僅以五印神照,也足夠將此相推回洞真戰力。


    仙龍已經意識到有些不對,但不想讓七恨知道自己已經意識到,所以他仍然接下了向前的挑戰。


    況且青羊鎮裏那頹廢青年,渾噩度日自謂隻等死的人,今日已有如此成就,追隨乃師之腳步,撿起已經失落的唯我飛劍之道,重登洞真之高峰……豈不當賀?!


    就此橫舟對月,以洞真戰洞真。


    ……


    仙龍五印神照,與洞真向前橫空見鋒之時。


    坐於雲城的薑望道身,卻是抬手寫了一封信,信寄大齊風華人物——


    “重玄兄忙不忙?”


    誠如所言,太虛閣裏的年輕閣員們,都是不忙的。


    重玄遵尤其如此,他在修行上都不很忙。平時壓根見不到他努力,不是在看閑書,就是在煮茶看閑書。


    有時也喝酒,喝多了也看閑書。


    當然私底下有沒有偷偷努力,那就不清楚。


    反正薑望每次看到他,都非常之清閑。唯一一次忙碌局促,還是在重玄勝的婚禮上,被明光大爺安排成迎賓。


    重玄遵就閑到了這個地步,薑望的信才寄過去,太虛勾玉便閃爍。


    他拿出信來,展開來看,信上字跡潦草,意甚疏狂,隻有三個大字——


    “說報酬。”


    薑望愣了三息。


    表情複雜,而又歎了一聲。


    好。


    本想以同事的情誼和你相處,換來的卻是冷漠!是算計!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


    薑某人也就直接說條件:“本尊陪練一次,地點在雲城,時間你定。”


    陪練和切磋又不一樣,乃是個苦差事。基本就是挨打,以及查漏補缺,幫助對方更好地適應絕巔戰力。


    須臾,重玄遵回信:“說事。”


    薑望也不跟他計較,寫道——“幫我探查一下,鍾玄胤最近在忙什麽重要的事情。”


    在對仙龍所處局麵生疑的此刻,鍾玄胤的“有事”,也讓薑望懷疑起來。


    當然不是懷疑鍾玄胤,就像向前今天過來挑戰,他也不可能懷疑向前有問題。他懷疑的是,這一切不得不產生的“忙碌”,是否有一隻冥冥中的手在撥動。


    這塵緣之線,是否被某種力量捏作了線團。


    他十三證天人、身具歧途,又登臨絕巔,極難被天意影響。七恨或許不會直接以天意對他進行撥弄,通過其他人、其它事來因勢利導,困宥他於一時,卻是很好的選擇。


    如今他便是要驗證這一點。


    當然不能直接去問鍾玄胤,鍾玄胤自己都不知情。請其他人去調查,也很有打草驚蛇的可能。更有甚者,說不定反被七恨蒙蔽,給自己一個誤導性的回答。


    在太虛閣裏請同事幫忙是最好的,一則都跟鍾玄胤熟悉,容易切入,二則上頭有個太虛道主看著,做什麽都相對隱秘,比較安全。


    黃舍利尚未絕巔,不夠把穩。鬥昭……又不是要嚴刑逼供於鍾先生。


    重玄閣員的價值便體現在此刻。


    這人生來斬妄。能直指萬事根本,壓根不會被迷惑。


    鍾玄胤有什麽事情,也很難瞞得過他。


    要不然……


    在重玄遵那封“說報酬”的信飛來時,薑望就直接把信掐了!


    重玄遵的信,從來簡練明快,如刀光一般。


    不理薑望如何心情,直戳戳地便飛來,筆走龍蛇,一氣嗬成,不容拒絕——


    “魔猿也要出手,道身對道身,法身對法身。”


    怕你受不住!


    薑望‘哼’了一聲,回信道:“重玄兄英姿絕世,風華百代,能為閣下一磨刀石,我所願也。”


    重玄遵的回信依然很簡單——


    “成交。”


    隻是這兩個齊國文字任性放飛,頗有幾分愉快輕鬆。


    ……


    向鳳岐的親傳弟子、唯我劍道的當代傳人,就不那麽輕鬆了。


    仙龍絕不承認自己是要換個地方出氣,他確定自己是本著為好友負責的心情,要告知對方“山外有山”,以免洞真不知“真”。


    故而……戰力全開。


    五印神照令此身複歸於洞真層次,雖連當初在東海碾壓田安平的那種程度都沒有……但向前畢竟也才臨洞真。


    這場戰鬥異常膠著。


    “膠著”在於向前乘興而來,卻打也打不過,走也走不開。


    最後他索性眼睛一閉,雙手一攤:“你打死我罷!”


    天地洄遊的龍光射鬥,還在奮力死戰,後方劍主投降,令它一個倒栽蔥,跌落雲空,直往泥地裏插。


    與飛劍修士為戰,斷劍分生死都不算什麽,飛劍本就是性命交修,剛極之術。常常交鋒於一瞬,贏則摧枯拉朽,敗則劍折人亡。


    唯是膠著鏖戰,唯是敗而不傷,才體現差距。說明另一方始終從容控場,將極致鋒利的飛劍握於指掌。


    仙龍勾手如水中撈月,將可憐兮兮的龍光射鬥撈在手中,對此劍道:“寶劍兮,寶劍兮,所托非人,棄你如敝履!不如花開另葉,雀飛別枝,隨我去罷!”


    向前甩了甩手:“拿去!拿去!今日洞真,前方無路,我正不知如何跨越。要浪跡天涯去也!便留此劍,予你懷緬!”


    說著他竟真個轉身。


    “欸——”仙龍笑著攔住他:“閣下遠道而來,劍壓星月,薑某不得已而應之,怎麽倒像我在欺侮你?”


    笑著笑著,他不笑了,因為他發現向前竟然很有幾分認真。不由得問道:“當真要走?”


    今日的向前,仍然胡子拉碴,滿麵唏噓,仍然目無神光,懨懨似欲睡去。


    但他卻是已經想得明白了,反笑道:“早晚有這一日。”


    其時劍華如月,沐浴其身,他語氣淡然:“若我終生不能洞真,深負‘唯我’之名,我必渾噩於神陸,畢生東望不敢近。今既洞真,有望絕巔,這件事情我便必須要做——因為此劍唯我,當世無他。”


    “我走到這裏,我要更往前。”


    “然而在飛劍落幕的時代,絕巔何其難也?”


    “我曾在天馬原深處痛哭,因為知道前方無路。永恒劍尊未永恒,飛劍還沒有成為時代,就已經破碎。”


    “鐵石鑄劍可也,斷劍縱能重續,難再有絕世之鋒。”


    “薑夢熊碎劍為拳,吾師折劍天涯,燕春回渾渾噩噩。我資質不如我師,才情遠遜軍神,今現世無路,當遠跡天涯。”


    在那些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裏,也不知他想了多久。


    總之他做了這樣的決定。


    很平靜,就像當初他指召飛劍,決定和薑望一起戰鬥。


    彼刻他們麵對的當然也是強敵,但今天,他要挑戰向鳳岐當年都沒能跨過去的那座絕巔。


    “我將往鬥、牛所照之星域。探索龍光射鬥全新的可能,但這柄飛劍,我不能帶。”


    向前極認真地道:“它是我的倚仗,是我的性命交修,也是我的知見障。我一身本事都在這柄飛劍上,但要想超過我的師父,我必須先將它放下。”


    原來今日是來告別!


    仙龍一時沒有言語。


    往前姓向的雖也天涯獨行,但星月原這裏總有他一個落腳點,他也總會兜兜轉轉又經過,躺個兩天,蹭些酒飯,又走遠。


    但這次不同。這次一別,可能永遠不再回來。


    薑望早知人生長旅,總有離別。但總是不太能習慣。


    向前又道:“聽說安安和褚幺行俠天下去了,你有你的安排,我也不去打擾。告訴他們,我來看過他們,也給他們留了些劍術作業。”


    他自顧自地笑了,接著道:“我的飛劍就留在你這裏,請你替我保管。有朝一日,此劍橫空,光照白玉京,便是我歸來之時!”


    他的意氣風發隻維持了瞬間,又頹了下去:“若我不再歸來,你就把它折了。此道絕途,莫再誤人。”


    “或者有一天——”他看著薑望:“你找到了辦法,便幫我找個傳人吧。”


    仙龍搖了搖頭:“我又不懂飛劍。若你都找不到辦法,我肯定也找不到。”


    “你會有辦法的。”向前說。


    他很認真地重複道:“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


    仙龍沉默了片刻,忽笑道:“出去轉轉也好,畢竟宇宙遼闊,有無限可能——就是怕你懶在哪處,大夢不醒,睡忘了故人!”


    向前亦笑:“洞真千載壽,總歸死前能想起來。”


    仙龍瞧著麵前的老友,認真說道:“你曾告訴我,你見師如神。但我想,劍越心中神,方擷彼岸花。你肯定能超過你師父,越過一切你曾以為永不能攀登的山峰。”


    他又翻手取出一張迭好的青羊天契:“此去路遠,天涯叵測,送你一枚護身符,算是你我相交的見證——莫忘歸途。”


    向前一跳老遠:“嚇!什麽醜東西!”


    迎著薑望無奈的眼神,他又笑了笑,回複幾分認真:“飛劍之道,有進無退,不是敵死,就是劍碎。我不打算留後路,你也別給我留。沒有超越一切,唯我獨行的勇氣,我絕無可能再往前走。”


    青羊天契不肯要,赤心印肯定也是不肯留的。


    薑望當然知道他這樣或許才是正確的,的確是唯一有希望的選擇,可也不免為友人擔心,又囑托道:“若有急事,訴之玉衡,觀衍前輩會第一時間轉告於我。”


    “停停停!拿我當薑安安呢!”向前一手豎攔,一手並指輕輕劃過額前,那雙死魚眼便恍惚刹那,複歸唏噓:“你剛才說什麽,我已忘了!不要再講些亂我道心的話。我當了這麽多年的廢物,鼓起勇氣不容易。”


    仙龍歎了口氣,終隻道:“白掌櫃的在家,不打算跟他聊兩句嗎?”


    向前擺擺手:“怕他妨我!”


    就此一縱而起,遠赴天邊。


    “對了。”


    有劍光一縷,懸垂長夜。向前最後留下的聲音道:“《神秀詩集》要少看,那玩意毒性重——你看你都想作詩了!”


    仙龍沉默半晌,終是道:“金玉良言!”


    在此送別老友的時刻,他忽然想起許象乾。


    提筆便欲寫信,但想了想又頓筆。這廝廢話太多,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這具仙身還要修行。


    最後轉身回了酒樓。


    ……


    白玉京酒樓十樓之上就不對客人開放,


    自十樓至十一樓的樓梯處,往前是淨禮小聖僧坐在這裏,接待他的開光生意。童叟無欺,要價不菲,盡都貼補了酒樓。


    如今小聖僧是沒空再來了。


    樓梯的轉角,供了一座神龕。


    打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供一尊財神也是很合理的。


    當然,供的是女財神就更合理了。


    仙龍上樓的時候,正看到暮扶搖在此駐足,靜而有思。因而走上前去:“暮尊者,您是當今之世,神道造詣最高的存在,未知對這商神之路,有何見解?”


    “原天神解錮證本不久,更有蒼圖神在,我區區陽神,何敢稱‘最’?”暮扶搖很是謙謹:“這商道和神道的結合,確是才情天縱,隻可惜兩界合世太晚,我又閉門久鎖,未見先代財神,不能與祂討教。深以為憾!”


    薑望本能地就想說“當代財神甚肖其父,或能為尊者解疑。”


    但又將這句話按下去。


    他私心當然是希望暮扶搖能夠指點葉青雨神道的修行,可是在暮扶搖還未被送進太虛閣的時候開口,難免有攜勢壓迫之感。縱然心中沒有此意,暮扶搖也沒法子拒絕。


    想了想,他說道:“超脫在論外,自見尊者英姿。往前所見神道,什麽遲雲山神、無生教祖、白骨尊神,都不過爾爾!”


    “遲雲山神?”暮扶搖皺眉。


    祂是不知此神,但想來能同白骨並列,少說也是尊幽冥神祇。


    “那些花架子泥菩薩都不足掛齒。”仙龍擺了擺手,進入正題:“我是想問尊者——您看眼前這尊財神,有沒有被奪尊的可能?”


    若說他對燕春回有什麽擔心,這就是最嚴重的一點!


    葉淩霄當然不會給自己的女兒留禍,但人生不是按部就班的話本,燕春回也不可能貼著葉淩霄的意誌走。


    再者說,葉淩霄當初同燕春回交易時,也沒有說立即就奔著死去。其同一真道首的交鋒,是兩隻拳頭相撞時,拳心藏著的劍尖,撞著了對麵藏著的鐵釘。一夕風雲,蕩碎了過往。他或許沒來得及有太妥當的安排。


    那麽,燕春回有沒有可能通過與葉淩霄的交易,把握了財神的一部分本質,奪尊而據?


    這種可能性一旦發生,葉青雨還真的難以抵抗。


    暮扶搖沉吟片刻:“僅就‘奪尊’這件事來說……奪神之事,常有發生。畢竟神的根本在其格,不在其靈。譬如社稷大位,德者而居,都是有爭奪可能的。”


    祂語氣悠緩:“往早了說,開辟神話時代的蒼天神主,就是奪神後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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