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從陛下征蒼圖!


    對君王的崇敬,壓倒了對神的信仰。


    可是到拒絕這一步,就已經是極限。


    身為“神眷者”,拒絕【狼圖】,就是拒絕自己的終極命運。


    煌煌如能抵天的護法狼神,頃刻失去所有,變成了一個廢人!


    他是怎樣膨脹,便又怎樣幹癟。


    那良瘦小的身形蜷伏在丹陛之前,甚至難以再負擔身上的鎖甲。甲成了枷。手上戴著的那一對星緣天狼爪,是他永遠抬不起來的山。


    他是被嵌鎖在地上!


    但未有一方死盡,戰爭豈有結束。


    偉大的神靈自不甘心被剝盡天權,眼睜睜瞧著“忽那巴”執迷不悟地破碎了,又抬起皺痕深刻的食指,在那急劇潰散地神光裏挑起一抹,似緩實急地按出神印——


    “以【蒼圖】之名,始召神意,代天行者……天之鏡!”


    茫茫草原,神即是天。


    所謂“代天行者”,蒼圖神使也!


    縱觀草原曆史,最有名的蒼圖神使,自然是傳道中域終未歸的敏哈爾。


    而最初的蒼圖神使,是“草原神女”。祂將自照的神鏡,遺留在草原,也就成了草原最大的淡水湖泊“天之鏡”。


    這“天之鏡”可以說是草原人的母親湖,在現實意義和神道意義上都非常關鍵。


    換而言之,當偉大神隻連放置人間的神鏡都要召回天國,這場綿延幾千年的神戰也的確是到了尾聲。


    此刻神令一出,天國霞光萬道,茫茫草原上天穹開隙。


    明鏡般的湖泊一時顯徹天光,將風雪都照破。


    可是在下一刻,天光之中,隱現一片宮殿的虛影。其間人影幢幢,人氣滾滾,甚而……氣貫天海!


    厄耳德彌!


    曆來大牧英才,多入此間修行。草原十分才氣,九分在其中!


    真正的滾滾洪流,人道文華,大牧國運所在。


    磅礴國運結成一顆人道古樹,鋪開根係如蛛網一般,棲在如鏡的湖麵。


    “厄耳德彌”鎮“天之鏡”!


    蒼圖神殿裏的衰老神軀,仿佛這時才想起來——


    祂的神冕布道大祭司,就藏在厄耳德彌裏,隔絕了祂的征召,並且算死了神身塗扈。


    真是忠誠的神仆!


    對偉大神靈有太深刻的了解,才會連天之鏡都防著。


    真像曾經跪伏在身前的赫連青瞳。


    “背叛”好像是人身的根性,所以才有了“神”!


    衰老神眸靜照此間,這一切在祂心中毫無波瀾。


    草原神女已經在天國被殺死,敏哈爾也碎為曆史的塵煙。


    但“蒼圖神使”乃是神的人間代行,曆代都不曾斷絕,今時……名為“蒼瞑”!


    滿殿神光倏而匯聚如潮,無盡的神華都顯為一身,以至於偌大的神殿黯了一瞬間。


    神光斂盡後,站在那良身前的,是一尊兀枝鐵樹般的身影。


    戴著一個寬大的長鬥篷,整個人都裹在長袍裏。


    黑袍之上,有未淨的雪。


    在下一刻,無盡的神光刺穿這黑袍,燦爛神輝令這道軀有不容直視的威嚴。


    那隻從不離身的長鬥篷,為神光所剖,等邊的裂開又墜落,又在墜落的過程裏,為神光所消融。


    長期深掩在鬥篷下的,是一張膚色略為蒼白,五官很是深邃的臉。


    的確如雲雲所說,長得比金戈強出十一個宇文鐸。


    他雙眸緊閉,長長的眼睫微顫。


    睫上有霜。


    下一刻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寒霜便化去了,仿佛晶瑩淚滴。


    這滴霜淚下,是一顆布滿了裂隙的眼睛!


    他的兩隻眼睛,一隻是完好的,深邃透亮,仿佛能映照人心。一隻遍布裂隙,仿佛一顆不幸摔裂的琉璃石。


    在這雙眼睛睜開的同時,他的體內便有山洪般響。


    而山呼海嘯遽止於一瞬,在睜眼的瞬間,他就把握了絕巔!


    那良是被強行灌輸神力、用曆代忽那巴的神印強行吞噬融合,以之填補陽神層次的護法神位。實際上是被塞進護法狼神的殼裏。


    蒼瞑是在神力完全灌入、神胎真正洗成之前,先一步自證絕巔,提前擁有了現世極限的力量……也擁有了掙紮的力量,反抗的力量!


    滾滾神力如火山爆發,被他毫無保留地推出身外。


    他拒絕走進以神為名的殼!


    呼呼呼……


    尖利的風聲嘯響在他完好的那隻眼睛裏。


    其間流光掠影的風雪,在草原上放肆。


    他的眼睛……就是草原上呼嘯了幾千年的凜夜風眼!


    是不斷蔓生、不斷增長的凜夜風眼之源頭,若說千年不歇的白毛風,是淵遠流深的深潭古海,蒼瞑的眼睛,就是那一口活眼。


    這是與生俱來的恐怖的力量。


    他自己都不能夠抗爭。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都以為這雙眼睛裏藏著的,是八風般的神通,神殿祭司也告訴他,這是代表神罰的“神風”。


    後來才知道,這是烙印在現世神使位格核心的固有天國神通。


    這雙眼睛是奉神的信香,敬神的爐!


    當初北宮南圖看著年少天真的他在麵前,滿腔熱血陳述著消滅白毛風的種種必要性,談論應該如何殺死自己的眼睛……那複雜微笑下的心情,想必十分荒謬。


    後來他選擇了“閉目觀神法”,從那時到現在,這雙眼睛隻睜開過一次。那一次是代表牧國,準備前往龍宮宴,為國而爭,最後被李一一劍逼回。


    今天是第二次睜眼。


    也或許是最後一次。


    因為在睜眼的同時,完好的那一隻眼睛,也如琉璃碎裂,喀喀裂響。


    碎眼並不容易,因為這是蒼圖神僅予神使的神恩。他在漫長的黑夜找到方法,也是用了整整五年,才碎掉其中一隻。


    這一隻留待今日……


    化為囚籠!


    “閉目觀神法”,乃是斬出目識雜意,讓信徒不受繁事幹擾,一心觀神敬神的神道妙法。


    “永瞑法”是永不見神!


    曆代無有此般神使,對神主都不是不夠尊敬了,而是避之不及,恨見其尊。


    而一旦見神……


    便是弑神時!


    蒼瞑在降臨的同時就轉身。


    神光撕裂了他的鬥篷,他更驅逐神力衝撞穹頂。打開圍欄群羊奔,牧羊者終究受羊凶。


    眼瞳上的那些黑隙是裂隙,也是封印。


    是他廢掉了自己的神瞳,封印了自己的神位。現在來反抗他曾經信仰的神靈。


    睜眼即絕巔。


    睜眼截風斷雪。


    太虛閣員,蒼瞑是也。


    人間的白毛風已成無根之源,若無蒼圖神進一步支持,早晚會被消滅。


    此刻神殿寂然,現世神使與偉大的蒼圖神相對,無邊的黑暗將神軀外的一切都吞咽。


    什麽神座的殘骸,什麽尊貴的神飾。甚而籠罩在神輝裏的壁畫,甚而裂隙的丹陛……


    都被蒼瞑以嚼骨咽髓般的姿態,吞咽了幹淨。


    黑暗吞噬所有,剝天權剝得實在徹底。


    在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微弱光源,是仍然立身在彼的衰老神軀。狼首上的兩顆眼睛,變得更突兀了。像是兩顆掛在枝頭的果子。


    “為什麽?”


    偉大的蒼圖神在神話裏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存在,祂永遠不必問為什麽。


    可祂實在是不能理解。


    護法狼神生在狼窩,長在牧民家裏,很多年都沒有感受過神輝,被赫連氏蠱惑了也算正常。神眷者向來廣布一些,曆史上也不乏寇賊。現世神使可是獨一無二、生來享尊!


    天國神位在其賦靈的那一刻,就一直為他保留。


    其尊其貴,同蒼圖神教榮辱相共。


    為什麽沐浴了最多神恩的現世神使,也選擇背叛?


    這是蒼圖神教曆史上,唯一一個背叛神主的蒼圖神使!


    蒼瞑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雖天問而不答。


    隻是抬手成印,食指無名指皆屈,一記獨創的【娑婆天黑暗大手印】,將蒼圖神的遍身神輝,碾進了神軀內!


    作為現世神使,他的一身所學,九成都在蒼圖神術的體係內。但自從下定決心弑神,他便一直道心自懷,保留了許多脫離蒼圖神教體係的創造。


    至高神殿裏的一切布設,都被赫連昭圖斬得支離破碎,甚至庭柱都被斬斷了一根。


    現在蒼瞑精妙配合,將麵前這尊神軀壓製,使之無法挽救天國權柄的崩潰。


    那斂光藏意的衰老神軀,終是發出不能自控的怒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吾以神意救蒼生,蒼生害我以天下!叛逆!皆是叛逆!”


    其身在黑暗之中,青煙縷縷如蛇出:“人間孽障叢生!”


    蒼圖神術·恨孽!


    恨孽為神蛇,貪食人壽。


    這自然是強大的神術,可偉大的神靈竟然要使用祂賜予信徒的神術,這本身就是衰弱的表現。


    “我不善言辭,若你一定要問我——”


    蒼瞑悶頭推印的同時,抬起左手,並劍指而前:“便以此答!”


    此一劍,起自茫茫黑暗中,幽中發出一點白。


    是執著,是自我,是人煙。


    人道殺劍……【我自求】!


    這是薑閣員自人道洪流所闡發的一劍。


    蒼瞑在朝聞道天宮裏獨自翻閱很久。


    那些天道劍式他不願沉淪,人道劍式他卻是反複琢磨。


    但凡天驕絕頂,誰不是道心堅定。這一式自我自求之劍,太合他此刻心境。


    昔日薑望創此劍,是在天意之下掙紮。那蒼圖神的意誌,又何嚐不是擺弄他蒼瞑的天意呢?


    這一往無前的一劍,頃刻斬盡恨孽神蛇,遙遙點在狼眸上,將那濁瞳中的雲翳,斬碎了幾分,又雨露均沾般,將神瞳裏的天青色也斬碎幾分!


    他雖隻是剛至天國,卻第一時間領會了赫連昭圖的想法,並予以堅決的相信。蒼圖神是大敵,牧太祖或許也是!


    沒有比劍招更清晰的表達了。


    蒼瞑的這一劍,給了蒼圖神最直接的回答。


    “就因為白毛風?”


    偉大的神靈感到難以理解:“太安逸的生活,會殺死狼的野性。野火燒過了荒原,來年牧草才會更加豐沃。偶爾放一點血,牛羊都會長得更壯。白毛風是必要的存在,它不會滅絕牧民,隻會磨礪草原兒女的意誌。神教救厄撲風,也是為了將傷害控製在一定的範圍內,白毛風起,你最受其益!神胎因此而成,何來生恨!”


    祂是的確不覺得此為惡事!


    割草牧羊,風雪如刀,這都太正常不過。


    牧國的“牧”字,是祂在放牧人間!


    祂為草原百姓拔掉了其它的荊棘,隻是保留一點風霜,也是不想牧下皆孱弱之輩,是為了讓這些牧民生得更加強壯。


    這隻不過是一點父親般的嚴厲,何以招致如此深的怨念?何至於讓這樣的天之驕子,不惜毀瞳禁風,以自損八千的方式,來傷敵一百?


    蒼瞑搖了搖頭:“你是神,不能夠理解人。”


    “就像有時候我們也不能理解牛羊。”


    他高舉釋劍之後的左掌,掌中黑色漩渦急轉!


    “我不是說你錯了。我是說,我是人。”


    人生四十載,從未以神自視。


    蒼瞑掌中的黑色漩渦裏,似有幾隻飛燕探出,細看來,是一座古老的閣樓的飛簷。


    好不容易多蹦幾個字的蒼瞑,抬手召來了太虛閣樓!


    “現世神使”遠比“神眷者”的身份更受製約。蒼瞑之所以能在蒼圖天國對神命有所抗拒,甚而伐神,太虛閣員的身份是重點。


    太虛道主樸素地不會允許太虛閣員被其他力量強行控製,這樣有悖於太虛閣樓的獨立原則,也有可能對太虛幻境造成不可逆的巨大影響。


    神國在某種意義上也類於洞天。


    洞天寶具穿行在神殿中,再一次動搖了蒼圖天國的權柄!


    此閣樓,能有虛實之辨,可開人神之分。是最能碾碎泡影的洞天寶具。


    古老閣樓瞬間洞穿黑暗,毫無保留地砸在了蒼圖神的狼首上。


    在蒼瞑的控製下,並不傷此神軀,但裂其權!


    赫連昭圖進殿以來不歇的剝權攻勢,在蒼瞑的強勢助攻下,至此終於完整。


    隻聽得裂殼般聲響,整座蒼圖神殿的輝煌被剝去,仿佛萬載的時光消磨過,隻剩下滿目狼藉,不成體統——神殿的主掌者,再也無法依靠這座神殿,控製整座蒼圖天國的力量。


    而在蒼瞑所製造的那段黑暗正中,那一尊衰弱得難以動彈的神靈,竟也如雞蛋般被敲碎。


    一聲裂響萬物生。


    原地一尊身影變作了兩尊。


    左側還是狼鷹馬的人身神軀,右側那道身影卻佝僂著——待黑暗褪去一些,其身清晰三分,卻是一尊……老態龍鍾的帝王!


    衰弱神軀,老態帝王。


    如此兩尊,四目相對,身貼著身。


    兩尊如此親近,但各握掌中之劍,貫穿在彼此的心口。


    在天國權柄的外殼被剝開後,發生在神位深處的戰爭,便以這般的姿態形顯。


    這兩尊的關係……竟是既鬥爭又合作。從目前的狀況來看,祂們竟然是共同支持蒼圖天權所凝聚的外身!看起來今日闖殿的赫連昭圖,反倒是祂們共同的敵人!


    大牧天子登天要助牧太祖奪神蒼圖,所麵對的就是這樣局麵麽?


    以一敵二,所以才不幸?


    蒼瞑不言語,隻是印法再變,一掌托天——


    黑暗天大手印·烏篤那天山負。


    此印是擔山之印,他將兩尊神軀托起,以斷其根!而後能滅其靈。


    “嗬嗬嗬——”狼鷹馬的神眸,死死盯著麵前的蒼老帝王:“已經被逼到這一步,咱們真的有可能會死啊!”


    與神相峙的帝王,仍然披著最初的冕服,身形佝僂,麵容深皺,他已經老得不像話,老得能夠詮釋關於“老”的一切,像是把他的老態傳染給了對麵的神!


    轉動著那渾濁的蒼青色眼睛,祂含糊地道:“永恒者,不朽此身。”


    蒼圖神道:“退一寸?”


    赫連青瞳重重地喘息了一聲:“各退一寸!”


    他們同時拔劍!


    劍身在彼此的心口撤離。


    恐怖的氣息幾乎同時從兩尊神軀裏爆發,頃刻便抵達難以想象之境界。


    太虛閣樓遽然砸落,那狼鷹馬的神軀猛然轉頭,眸中神光一照,即將此洞天寶具擊飛!


    殿中國勢如潮退,金光盡都晦成鐵。赫連昭圖身上的磅礴龍氣,更在那蒼老帝王的眼眸裏飛速剝離!


    赫連昭圖提劍而高躍,劍縱神天,直麵自家先祖。


    蒼瞑亦毫不退讓,掐訣遙指太虛閣樓,再次飛出虛實泡影,以此回砸神尊。


    一場碾壓式的交鋒眼看就要發生——


    轟!


    神殿大門恰於此刻被斬開。


    更準確地說——


    整座蒼圖神殿在這個瞬間開裂!從穹頂,到地磚,再到殿中陳設,目之所及的一切,整整齊齊地裂開兩邊。


    裂隙從門口一路蔓延,經過大牧女帝的石像,在赫連昭圖、蒼瞑的腳下穿過,也路過了躺在地上的那良,卻絲毫無傷於他們。


    而在蒼圖神和赫連青瞳身前遽止,爆發出無限的劍氣,瞬間劍籠為獄,咆哮萬年!


    蒼老帝王吃力地睜著那雙渾濁眼睛,穿過蒼瞑製造的黑暗,穿過已經黯淡的蒼圖神殿,終究在殿外,看到無盡煙塵晦影裏,映出來一抹青。


    “誒誒誒——”


    殿外傳來那人心疼的叫喊:“姓蒼的!這是公家的東西。你小心著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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