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龍宮大殿,曾經高朋滿座。


    曾經的籌交錯彷佛還在耳邊,杯子一撞響,隻有夢碎的如今。


    薑望已經離開很久了。


    福允欽卻還站在這。


    密密麻麻堆在身上的儲物器具,令他像是一個遍身堆金的土財主。很純粹的庸俗著。


    有些可笑。他隻垂眸。


    超凡,而後脫俗。超凡絕巔理當擁有一切。他卻庸俗的什都不擁有。


    現如今是墨家的儲物匣作為儲物主流,材質更便宜、製法更簡單、成本更低廉,因而也就更通行。但要真正說品質,批量生產的墨家儲物匣,還是不能跟龍宮傳下來的這些儲物器具相比。


    它們要精美珍貴得多,儲物容量亦不可同日而語,每一件都是大師作品,每一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


    福允欽用這些東西掛滿己身,是向薑望獻上巨額的財富。


    他的身家性命,亦可為薑望驅使。


    除卻如此,不知如何向薑望表達感恩。


    不知君何求,但傾我所有。


    但薑望不肯經手這些財富,甚至把督建太虛角樓的職責也讓渡了。或者說他本來就是為福允欽爭取的這個責任。責任即權利一—長河水事,水族自為之。


    鬥昭他們的用心當然是很好的,那些地方也的確是他們當家做主。


    但在太虛幻境全麵向水族開放的時候,總該有水族自己建設的太虛角樓。這體現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鎮河真君在治水大會上的表態,是確切地貫徹到了如今。


    福允欽獨立在大殿中央,垂眸看著自己雙手所捧的長軸一—不太恭敬地說,字寫得不怎樣。一看就是小時候基礎沒有打好,缺乏名師指點,長大後雖用了苦功,卻難以糾正兒時的偏謬。


    但筋骨清晰,神意完足,力透紙背,有驚天下之鋒。


    此間氣勢,根本不是那一筆一劃所能束縛。


    不能說這不是一幅好字。


    龍宮外的廬舍根本不費工夫,動念間就起了一座。


    然而要將這幅字掛在哪,福允欽卻斟酌了許久。怕不夠莊重,怕不顯尊敬,怕不能實現。


    最後掛在了中堂。


    他也為這間廬舍取了名字,刻於匾額。龍文所就,道韻天成,曰為一一。


    龍宮惟一幸存者,居此不同居,為龍君守靈,為龍君看人間。


    自此以後,歲歲又年年。


    ……“我不過是偷懶,沒你們想得那好。福總管承龍君之遺誌,總會有些作為。水族的事情,我幹預過多,反而不美一一”雲城薑宅的小院,繁星滿天,幾人圍爐,喝酒涮肉。


    往日難得的閑適時光,如今卻常見了,一旬總有三兩回。


    薑望手舉著杯子,杯中酒映月。沒有說些‘恐為諸國忌’之類的話,扭頭問道:“咦,怎不見葉閣主?往常喝酒他可是很勤快。”嚴格來說,是薑望和葉青雨相處的場合,葉小花都來得勤快。


    自從薑望道身鎮此宅,每日修行,閑暇伴遊,葉小花倒不怎湊過來了一一薑望反倒還有點不習慣。


    老人家也不給個切磋的機會?


    葉青雨瞧了他一眼:“那想見我爹也不見你去閣中拜訪?”往前薑望滿天下跑、忙得顧頭不顧尾且不去說,如今來了雲城,本以為會和爹爹親近一些了。沒想到兩人各據一端,頗有王不見王的意思。


    擱這兒打擂呢?


    蠢灰正在快樂地啃雞腿,忽然定住,警覺地立起耳朵。過了一陣,確實沒見著什動靜,才垂落下來。往薑真君腳邊靠了靠,繼續吃肉。


    “哈哈哈,等他老人家不忙的時候一一”薑望打了個哈哈,便把話題含糊了過去。


    他腳不沾地的時候,大家好像都閑著。等他終於登頂,煉成法身,總算有閑,大家倒是都忙起來了。不知在忙什的葉淩霄和忙生意的葉青雨且不去說,薑安安都不太找哥哥玩哩,她現在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女俠生活,遠不像小時候那粘人了。


    薑安安和宋清芷這時已經喝得微醺,暈紅了臉頰。


    水族地位的提升,水族權利的確立,讓已經成長許多的宋清芷,非常的開心。她尤其能夠明白,太虛幻境對水族開放的意義。


    薑安安則是單純地替好朋友高興。


    “哥,下屆黃河之會,清芷能參加嗎?”薑安安哈著酒氣問。


    薑望看向宋清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這可是下屆黃河之會的裁判哩!雖然是安安的親哥哥人也很好……但會不會覺得一個水族有登台的幻想,是癡人說夢?


    “當然可以。”薑望不緊不慢地道:“隻要實力跟得上。黃河之會有預賽,除了各方推舉的名額外,屆時還會有太虛幻境的考核,通過了就能上台”


    沒有刻意的溫柔,隻是平靜地敘說,天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黃河之會是諸國天驕之爭,決定了萬妖之門後的利益分割。所謂“推舉”,就是每個國家都可以派出最強天驕來參戰。以真刀真槍的對決,來決定正賽的名額。


    下屆黃河之會新加入的太虛幻境考核,其實就是為水族和那些並不屬於哪個國家的宗門天驕或者散人準備的。


    比如孫小蠻就絕對不會願意代表莊國出戰,但她若想去觀河台見識天下英雄,那便可以參加太虛幻境的考核。


    神霄在即,天下之才,不應有遺。


    從黃河之會走出來的人,也開啟新的黃河之會,頗有些宿命的味道。


    “不知道下屆黃河之會什時候開始一一”宋清芷小聲地道:“我會努力的!”


    經曆清江水府的變故,她對力量的渴求,遠非常人可比。


    薑安安的努力,是想要幫到哥哥的努力。


    宋清芷的努力,是想要主導自己命運、不想再隨波逐流的努力。


    “那要看黃河水位了。”薑望笑了笑:“具體的時間,得問問福總管,下次帶你認識一下。”


    “好。謝謝薑大哥。”宋清芷想了想,又雙手捧著杯子,很場麵地站起來:“薑大哥,清芷敬你一杯!”


    薑望抬起手來,笑著虛按了按:“還與我生分咱們不講這些!”


    又問道:“你兄長近來有信給你?他在忙些什?”


    “這幾天聯係不多。”宋清芷捧著酒杯坐下來“他每天都在太虛幻境與人切磋呢。”


    這段時間的清江水府少君,很像之前的左光殊,在太虛幻境沒日沒夜的苦練,為了成長為理想中的自己。


    不同的是,他的選擇要比左光殊少得多。


    在道曆三九二九年的治水大會之前,水族就是沒有那多機會,就是不存在太多可能。在人族所主導的社會秩序,因為曆史的慣性而占據一席之地,卻又在時代的發展中,舉步維艱。


    太虛幻境的開放,是真切給水族打開了上升的空間。


    如宋清約這般的有識之士,當然會抓住一切機會。


    在啟明那幾年宋清約是和黎劍秋、杜野虎等人一起踐行新政,在啟明新政之後,他也跟著遊曆諸國,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直到長河龍君的死,讓他覺悟到一—所謂“蛟虎犬”,說起來同進同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他們所麵臨的困境其實並不一致。


    黎劍秋和杜野虎所思所慮,是如何讓小國百姓生活得更好。


    而宋清約要考慮的,是水族如何生存!


    對他宋清約來說,過往努力的方向錯了!


    他錯誤的以為,水族的困境和小國百姓的困境是一致的。他錯誤的認為,水族就是弱勢些的人族。


    他的父親宋橫江,被莊承乾騙了一輩子。他倒是看穿了莊高羨的真麵目,可沒有意識到莊高羨對水族的態度並非孤例,不是“少見的壞”,而是“常態的不自覺的壓迫”。


    即使對有些正義之士而言,奴役水族也不存在道德上的譴責。


    可這份認知是由長河龍君的死到來,隨之一起到來的,是暗無天日的絕望。


    留在現世的水族,是敖舒意以死宣告的錯誤!


    水族超脫者的死,描述的何嚐不是水族的窮途但凡有識者,莫不知水族命運,已經到了關鍵的節點,懸於危崖,恐無前路。


    宋清約那時候都考慮帶著妹妹去天外避難,然而神霄戰爭即將爆發,天外亦無淨土。


    正是在這樣的境況下,“治水大會”有了曆史性的巨大轉折。


    本已被端在餐桌上的水族,在沒有一個水族能夠與會的情況下,竟然又被拉回了餐桌前,成為“與席者”。


    但水族能夠一直寄望於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件事嗎?


    薑望遠不及烈山人皇強大,治水大會也遠不及昔日兩族盟誓的規格。


    昔日烈山人皇,今何在?


    昔日兩族盟約,今如何?


    水族還是要有自己的聲音,就像所有的天下之會,六大霸國都不會缺席。


    這或許不是一個宋清約能夠解決的問題。


    但自此而奮起者,不止是他一個。


    無形的桎桔被打破後,這個世界終究會看到向上生長的力量。


    “很好。”薑望說:“大家都很好。”


    薑安安舉起酒杯來:“為大家都好,滿飲此杯!”


    大家笑著舉杯喝了。


    薑望又看著薑安安:“你怎不問問你能不能參加黃河之會?”


    薑安安不說話,隻是嘿嘿嘿地笑。


    ……道曆三九二九年很堅決地就過去了。


    最後一層薄霜化去後,是紫嫣紅的花。


    在陽春三月開啟的,是萬眾矚目的朝聞道天宮。


    很難有讓所有人都認可的規則,尤其薑望作為朝聞道天宮的創建者,尤其難以避免他人的審視。


    所以他很明智的將門檻交給劇匱這樣剛直無私的法家真人——你可以對劇匱有各種各樣的批評,但很難說他不公正。


    一整個冬天劇匱都在思考朝聞道天宮的考核規則,不眠不休不斷修訂希望盡可能的完美,以當世真人之神思,竟也常常恍惚。


    那個名為的考核幻境,考慮到保密的原因,設計期間不能對外。


    鐵麵無情的劇真人,就盯上了他可憐的同僚們。


    整個太虛閣,沒有哪個沒被他拉著試煉過。


    且需要按照他的要求,控製修為、控製神魂力量,以應對不同層次的考核,做出不同程度的分析,並提出改進意見。


    開始是五天一次,後來三天一次,再後來一天三次,甚至是一抓就好幾天不放人。


    連李一都繞著他走。


    好在終於完成了。


    取善不取惡是不現實的,一則人心隔肚皮,二則善惡也未見得一以貫之,有浪子回頭,也有晚節不保。


    最後的考核,還是著眼於才能、學識。對不同層次的考核者,有不同程度的要求。


    隻是在征得考核者同意的情況下,會通過太虛幻境叩問神魂,對過往經曆進行一次篩查。


    劇匱設了一條,觸者不得入天宮。法也非定法,而是以考核者所在國家或宗門的法律為主。


    當然也有一些共線。比如小偷小摸或者可以忽略,殺人越貨自然不成。


    有不可饒恕之惡行者,更是會當場刑殺。


    若有惡徒心存僥幸前來,大可試試太虛幻境能否真個剝見其心。


    同時法不輕傳,入宮須有束脩,隻以太虛環錢交付。太虛任務本身,亦是厘清是非曲直,引善避惡的過程。比如有些太虛任務,就會要求太虛行者定期去慈幼局幫工做些什。


    在這樣的情況下,薑望迎來了朝聞道天宮的第一個“求道者”。


    坐鎮朝聞道天宮的,是天人法相。金冠金發金衣,日月雙眸。


    他坐在論道殿正上首唯一一個的蒲團上,空闊大殿,整齊排放著三十六個一模一樣的蒲團——朝聞道天宮並不局限人數,隨來隨去。


    而第一個走進天宮的人,麵無表情,霜發披肩,腰仗長劍,步如一線。像一柄鋒銳絕倫的長劍,從中開的殿門處,一路剖了過來一一陸霜河!


    要說陸霜河這樣的人,未觸劇匱的法線,那是絕無可能。


    但設計朝聞道入宮考核的劇匱,自己也隻是洞真層次。叩問神魂的手段根本對陸霜河無效。的考核更是輕輕鬆鬆。太虛環錢的門檻幾等於無。


    朝聞道天宮最初創造的目的,其實更多是為了那些求道無門的年輕修士。


    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陸霜河都不是朝聞道天宮所期許的求道者。


    但薑望靜靜地坐在那,並沒有驅逐的意思。


    陸霜河既然走進來了,那就不是陸霜河的問題如果說考核出了問題,需要調整的是劇匱,而不是已經入宮的求道者。


    “是否要稱先生?”陸霜河走到了殿中,澹漠地抬頭問。


    “稱道友吧!”薑望道:“我非西席!大家對坐論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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