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三年前,正是帝梓元剛剛升任一品上將之時,太子被嘉寧帝看重,儲君之位穩如泰山。九皇子韓昭尚隻有十三,還未出宮另建王府,在宮裏作威作福,算是一霸。


    彼時謹昭儀毫無靠山,又是出了名的木訥怯弱,連累得韓雲在宮內受盡輕視,雖身為嘉寧帝幼子,定雲宮寒冬裏卻連一壇燒碳都沒有。謹昭儀這個冬日受了寒,雖有禦醫診治,但到底不盡心,一來二去就耽誤了病情。離年節隻有幾日,宮裏上下忙著準備太後壽宴和百官朝賀的宴會,根本無暇顧忌定雲宮。眼見著謹昭儀日染沉屙,韓雲雖懂事,但到底還小,慌得沒了辦法,一個人悄悄出了定雲宮憑著記憶去太醫房請太醫,卻未想跑得太急,在禦花園裏撞著了逗鳥的九皇子韓昭,撞掉了他手裏把玩的和田玉。


    “不長眼的臭小子,哪個宮裏的?好大的膽子,敢打破父皇送我的和田玉!”半年前嘉寧帝大壽,東騫送來和田玉為壽禮。韓昭喜玉石,求了半年才得了這塊玉,正是心頭好,卻不想頭一回拿出來把玩就被人撞碎在地。他一時大怒,就要提腿去踹已經倒在地上的韓雲。


    “九殿下!”虧得他身後的貼身小太監吳升是個眼尖的,認出了韓雲的皇子服飾,忙拉住他喊道:“殿下不可,這是定雲宮的十三殿下!”


    韓昭生生被拽了回來,臉上餘怒未消,他朝韓雲掃了一眼,瞅見地上碎成兩半的和田玉,冷聲道:“原來是十三弟。”


    韓雲本急著去尋太醫,卻不想衝撞了韓昭,他知自己惹了禍,當即從地上撿起摔碎的和田玉,小心翼翼舉著朝韓昭小聲道:“對不起九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母妃生病了,我急著去尋太醫才不小心撞了你。我明日去匠房讓師傅給你鑲好,給你送到尚鴻殿去。”


    韓昭一聽,由著韓雲舉著和田玉不去接,輕蔑地哼一聲:“果然是寒門小戶裏出來的,什麽好東西都不懂,這是東騫送給父皇的和田玉,價值連城,鑲好了有什麽用!韓雲,你闖下大禍,今日我就稟了父皇,治你個損壞重寶之罪,連謹昭儀這個破落戶也一並發落。”


    韓昭出了名的不問是非又喜推脫責任,一番大道理壓下來就要轉身去尋嘉寧帝告狀,駭得才三歲的韓雲瑟瑟發抖,猶若天塌了一般。


    “九殿下!等一等!”清越的少年聲音在禦花園門口響起,一個少年朝這邊跑來。這少年身著騎裝,容貌俊秀,腰別馬鞭,英氣勃發,讓韓雲看直了眼。


    韓昭看見他眉一皺,陰陽怪氣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皇兄身邊的紅人。怎麽,你要給這小子說情?”


    來的正是溫朔,他和太子去西郊狩獵,太子攜他一起去上書房議事,先回華宇殿換衣。他在禦花園等太子,正好瞧見了韓雲撞碎和田玉的一幕。


    “九殿下,十三殿下尚還年幼,不是故意衝撞九殿下,和田玉雖貴重,卻比不上您和十三殿下的兄弟情誼,還請九殿下在回稟陛下時為十三殿下說說好話,從輕處罰十三殿下。再者……”溫朔說著越過韓昭行到韓雲麵前,拿過他舉得高高的和田玉,牽著他朝韓昭行了一禮麵露懇求,“謹昭儀與此事無關,又生了重病,還請九殿下莫要遷怒於她。”


    溫朔這話說得堂堂正正,若是個明事理的就該斟酌再三再行事。偏生平日裏還算知分寸的韓昭這次卻不依不饒,當即哼了一聲:“年幼又如何?他打破了父皇的和田玉,本就該受到懲罰,你是何意?諷刺本王不顧兄弟情誼迫害幼弟!我今日就要看看,鬧到父皇麵前到底是誰占理。”


    溫朔眉頭一皺,沒想到九皇子性格如此蠻橫。這事若鬧到陛下麵前,九皇子有齊妃和左相護著,傷不了分毫,可韓雲打破了和田玉,必要受罰。


    見韓昭抬步就要越過自己去乾元殿告狀,溫朔心一急,直直擋在他麵前,“九殿下,十三殿下尚還年幼,請九殿下三思。”


    “混賬東西!你一個小小的士子,不要以為太子看重你,你就可以在本王麵前張狂,我們皇家的事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你是個什麽東西,敢攔本王的路!吳升,把這二人押著,隨我一起去見父皇!”


    溫朔本是一介平民,因受太子看重自小在東宮長大,連啟蒙老師也是太子太傅,年紀輕輕讚譽滿城,又得了帝都貴女的青睞。韓昭早就看他不順眼,這次抓住把柄,自然要小題大做,對溫朔不留半點餘地。


    吳升滿臉為難,又不敢勸住暴怒的韓昭,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還站在這幹什麽,狗奴才,押了這兩人!”見吳升沒動,韓昭喝道。


    “父皇忙著祖母壽宴和百官朝會,怕是沒時間理會九弟的請求。”威嚴持重的聲音突然響起。眾人回頭,見太子一身盤龍朝服,正立在三人身後。


    溫朔眼帶驚喜,長長舒了一口氣,他捏了捏韓雲的小手,朝他拋了個安心的眼神。


    韓雲悄悄回捏住溫朔的手,軟軟靠在他身後。溫朔一愣,眼底拂過愛惜。雖身為皇子,這孩子怕是在宮裏半點安全感都沒有。


    “見過殿下。”溫朔牽著韓雲朝韓燁行禮。


    韓燁頷首,朝兩人掃了一眼,目光在溫朔身上留得更多一些,見他無事麵色才舒緩下來。


    “見過皇兄。”韓昭朝韓燁見禮道:“皇兄,這回你可不準包庇韓雲,他打碎了父皇的和田玉,犯了重罪。”


    “韓雲隻有三歲,不過一塊和田玉,值得你大動幹戈、大過年的在宮裏頭綁人?”韓燁雙手負於身後,看著韓昭神情冷凝。


    “皇兄,這可是東騫進貢的貢品,價值連城!”


    “再貴重能比得過你十三弟?不過一塊死物,摔碎了又能如何?”韓燁聲音更重,帶了訓斥之意,“連尋常人家都知道愛護幼弟,你卻不分青紅皂白隻管問罪。韓雲剛才明明已經對你解釋過因為謹昭儀身染重病,他急著尋太醫才衝撞了你。你卻還要問罪於謹昭儀,不恤幼弟,蔑視宮妃,齊妃娘娘就是這麽教你的?”


    一句話喝問下來,韓燁氣場全開,韓昭氣急,不願在溫朔和韓雲麵前落了下風,不顧吳升的眼色仍硬聲著:“皇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難道年紀小犯了錯就可以視而不見,以後咱們皇家還有什麽禮法?”


    “誰說韓雲打碎了父皇的和田玉。”韓燁整了整袖擺,眯著眼看向韓昭,雲淡風輕開口:“孤有急事稟告父皇,路過禦花園撞了九弟,不慎打碎了這塊和田玉。”


    “皇兄!你!”韓昭臉色通紅,“明明是韓雲……”


    “孤說是孤打破的,就是孤打破的。”韓燁的目光在禦花園內眾人臉上逡巡而過,加重了聲音:“不過一塊和田玉,打碎了又能如何,孤自會向父皇請罪。”


    禦花園內候著的宮奴皆垂下頭,連被韓昭喊來的禁衛也默默立在一旁。韓昭臉色青白交加,氣得青筋畢露,卻無可奈何。作為嘉寧帝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嘉寧帝對太子的看重,別說一塊和田玉,就算太子打破了玉璽,嘉寧帝怕也不會放在心裏。


    “吉利,把和田玉收起來,送到春滿樓請師傅鑲好。給孤把盤龍玉取出來,送到尚鴻殿齊妃娘娘處,就說孤不慎打破了父皇贈予九弟的和田玉,特以盤龍玉賠罪。”


    盤龍玉乃太子十八歲生辰時嘉寧帝送的賀禮,論珍稀貴重遠超和田玉。韓昭愣住,一時驚大於喜。他性子魯莽易怒,但到底長在皇宮,心智遠勝同年人,他若真敢拿太子的成年禮,嘉寧帝必定震怒。


    見太子身後的小太監吉利應聲照吩咐就要離去,韓昭額上沁出薄薄冷汗,急忙喚住他,朝韓燁拱手,強顏笑道:“皇兄,那可是父皇送你的生辰禮,臣弟可不敢拿。皇兄說得對,不過是塊玉石,怎比得過我和十三弟的兄弟情誼。臣會稟明父皇詳情,十三弟年幼,父皇必不會怪罪。”


    韓昭收了淩厲的爪牙,朝韓燁彎下脊背。


    “九弟如此明事理,孤心甚慰。天色近晚,九弟早些回尚鴻殿請安吧,免得齊妃娘娘擔心。”


    “是,臣弟這就回去。”韓昭又朝韓燁行了一禮轉身離去,留下韓雲手中斷成兩截的和田玉和木梁上鳴叫的鸚鵡。


    待韓昭走遠,韓燁行到溫朔和韓雲麵前。


    “臭小子,孤放你一個人在宮裏才半刻鍾時間,你就給孤惹出一堆麻煩來。”韓燁的聲音清亮而溫厚,和剛才對著韓昭時的冷冽威嚴完全不同,韓雲抬起小腦袋偷看了他一眼,正好和韓燁的目光撞上,一驚又飛快低下頭藏在溫朔身後。


    韓燁政務繁忙,又從未出入後宮,韓雲長到三歲,還是頭一次近距離看見韓燁。


    “殿下,九殿下太過跋扈了,十三殿下才三歲呢。”溫朔把身後的小蘿卜頭一把撈出來抱在懷裏舉高,拍拍韓雲的腰,“十三殿下,這是你皇兄,快叫。”


    他這一叫喚,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麵孔默默對上,韓燁在韓雲頭上揉了揉,笑道:“小十三,我是你皇兄。”


    韓雲眼底泛起驚喜,糯糯喊了聲:“皇兄。”


    小孩兒拖長了的腔調格外惹人疼惜,韓燁眼底露出暖意,抱過韓雲捏了捏才遞到吉利手上,“十三弟聽話,皇兄要去乾元殿和父皇議事,你先回定雲宮。”


    他替韓雲攏好散開的衣襟,觸手的小棉襖單薄濕冷,韓燁眉頭一皺,抬眼朝吉利道:“把十三殿下送回定雲宮,再送些衣物過去,把太醫院院正請進宮為謹昭儀看病。告訴內務府,若是定雲宮再短缺東西、延請太醫不及時,孤定嚴懲他們。”


    “是,殿下,奴才這就去請太醫,免得耽誤謹昭儀病情。”吉利是個拎得清輕重的,他抱著韓雲點頭,轉身就走。


    才走兩步就聽見太子的喚聲,吉利回轉頭。


    “和田玉鑲好後送到定雲宮。”韓燁朝韓雲望來,笑道:“再過幾日就是你三歲生辰吧,這方玉雖然碎了,但也是珍品,就當是孤送你的生辰賀禮。”


    “喲,十三殿下,又要長一歲啦!”溫朔聞言笑起來,貼在韓燁身後歪著腦袋大聲道:“您就要長成男子漢了,以後可不能再躲在臣身後啦!”


    少年的笑容純粹又溫暖,一直留在幼年韓雲的記憶裏。


    那之後,有太子的照拂,定雲宮再也沒有受過宮人欺負,母妃有太醫悉心診治,身體漸漸安好。後來九皇子戰死,太子遠赴西北征戰,他成了皇宮裏唯一的皇子,受父皇看重,慢慢尊貴起來。


    再後來,皇兄戰亡在西北,他成了大靖太子。


    他早該猜到,那個讓兄長如此看重又溫暖正義的少年,該是靖安侯世子,當年冠絕京城的溫朔。


    寒冷吹進,晚燈飄搖,膝蓋早已酸疼難忍,韓雲卻始終跪得筆直。


    他睜開眼,望著案台上韓氏列祖列宗的靈牌小臉上神情堅毅,摸著腰間三年不曾離身的和田玉,眼底始終清亮無垢。


    有些事,無論開始如何,結束如何,正就是正,對就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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