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帝梓元在華宇殿裏長長睡了一覺,第二日的早朝依例而循,並沒有錯過。


    她依舊是大靖王朝最堅韌的攝政王,沒有人知道她發生過什麽,也沒有人知道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等了三年的人歸來又離去。


    帝燼言下了早朝直奔上書房,攛掇著帝梓元去西郊挽弓獵馬。


    春日豔陽,日頭正好。帝梓元不願拂了他的興致,正好也想去散散心,便擱了政事隨他同行。


    兩人回靖安侯府拿慣用的弓箭,老管家在庫房裏尋了半晌才摸著頭恍然大悟言了句“世子的弓前幾日斷了弦送去匠師處了還沒拿回來”。


    帝燼言以前長居東宮,從小到大攢著的好東西全留在了那,他又習慣著用自個兒的長弓,沒轍,兩人隻得調轉馬頭去東宮取弓箭。


    怕是滿大靖也隻有帝燼言能讓帝梓元這麽陪著折騰了。


    至東宮,帝梓元在馬車裏候著還不算,帝燼言拉了她一起入宮內挑選弓箭,嚷嚷著讓她瞅瞅他的藏寶閣,也送她幾件好行頭。帝梓元拗不過他,隻得耐著性子陪同。


    這幾日東宮總管林雙正巧回了老家休養,兩人來得突然,副管事蘇海接到消息從藤木椅上跳起來的時候臉色都是白的,手裏把玩著的通體透白的鼻煙壺一時燙得溜手。


    帝承恩昨兒個托人捎了句話,說是想入東宮取幾件先太子的筆墨。怎麽著也是先太子遺孀,取幾件遺物全個念想並不為過,況且總管又正巧回了老家。蘇海笑眯眯收了鼻煙壺,今兒個一早給帝承恩行了方便之門,讓人領她從側門入了東宮。


    先太子的書房在東宮右側,靖安侯世子當年的休憩之所在北處,偌大個東宮,應是碰不到。蘇海苦著臉匆匆去了宮門迎接兩位大佛,心裏頭一個勁的寬慰自己,求菩薩開眼。


    “姐,我的藏寶閣裏可是有不少好東西,你別來的不甘願,等會瞅上中意的可別眼紅。”


    “眼紅一個太子侍讀藏著的寶貝,你當你姐沒見過世麵?”


    帝燼言少時居於東宮時說白了就是個侍讀的身份,哪能留下什麽珍品。


    “喲,姐,你可別說大話,當年我的生辰可是京裏數得上名號的盛事,殿下一年都沒落下,年年都給我舉辦壽宴,送我的禮物那是一年賽一年的稀罕,我現在騎著的赤炎就是十二歲那年他送的,那可是漠北草原上的馬王,當年入京的時候眼紅了不少世家公子。等會你好好挑挑,咱們兩姐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隻要你把青廬借我使幾天,看中了什麽你拿走就是。”帝燼言一路哼哼嚷嚷,使著勁兒顯擺自個兒當年的事跡,始終不放棄打青廬的主意。


    帝梓元這兩日最不喜別人在她麵前提及韓燁,偏生帝燼言在耳邊聒噪了半日,心裏頭壓著的火一下沒忍住冒了出來。


    她掃了帝燼言一眼,步履未停淡淡開口:“燼言,你打理帝家也有兩年了,可曾入過賬房?”


    “還沒有,林叔管得挺好的,我尋思著不需要我插手。”帝燼言擺手,一副用人不疑能躲就躲的模樣。


    “那也就是還沒看過咱們帝家的家當?”


    “是啊,咋了?”


    帝梓元腳步微停,朝一旁的親弟看了看,不緊不慢開口:“當年韓帝兩家打天下建帝都的時候,是咱們姑祖母先入的城……”


    帝燼言臉上寫著明晃晃的疑惑。


    “聽姑祖母說她懶得很,不願搬重的東西,就領著親衛在城裏逛了一遍,隨便拿了些不礙事的小物什回來。”


    “姑祖母拿的啥?”那可是奪寶物的好機會,帝燼言一臉可惜,恨不得重回幾十年前替帝盛天跑腿搶地盤兒。


    “也沒什麽,就是一些地契。”帝梓元輕飄飄落下幾個字,在帝燼言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敲下細細的一錘,“帝都四分之三的地契。”


    回廊裏靜了有那麽幾秒,帝燼言吞了口口水,抬著手畫了個圈,“姐,你是說咱家賬房裏有大半個帝都的地契……?”以如今京城的地價,擁有大半個京城的地契可以算得上富可敵國了。


    帝梓元慢條斯理的卷了卷袖子,“哦,我忘了告訴你,當年東宮所建之處就在那些地契範圍之內,別說是你那區區一隅的藏寶閣……”她抬了抬下巴,說不出的霸道,“便是這座東宮,也從來都是我的。”


    她說完朝回廊外走去,留下目瞪口呆被噎得半死的帝燼言。


    帝燼言少時的書房在東宮北處,出入此處能遠遠瞧見北闕閣。


    帝梓元上次來東宮,還是為了北闕閣後的長思花,一晃又是三年過去。


    她以前不覺得時間易逝,這幾年年歲漸長,埋首政事,越發覺得時間過得快,有些事容易忘記。


    北闕閣隱隱可見,不知怎的帝梓元心念一轉,在小徑分岔路上拐了個彎兒繞道朝北闕閣走去。長思花在北地難活,也不知今年的花海開得如何了?


    遠遠跟在她後麵的帝燼言眯著眼,嘴角帶著笑,也不吭聲默默跟著她走。


    未近北闕閣,不高不低的爭執聲已隔著院牆落入帝梓元耳裏。她腳步頓住,眉頭皺起,朝不遠處望去。


    北闕閣外,帝承恩一身素衣,正沉著臉不耐煩地看著殿門前攔著的侍衛。她身後立著幾個侍婢,侍婢手裏合著的盒子裏想必是從韓燁書房裏取的字畫。


    “混賬東西,太子雖然不在了,可這東宮也是他在世時的居所,我不過是進去拿幾件先太子的遺物緬懷,你竟敢攔我?”帝承恩這話占著道理,守閣的侍衛麵有難色。


    “承恩居士。”一年歲尚輕的太監從閣旁匆匆走出,看到北闕閣外的鬧劇,一步擋在侍衛前朝帝承恩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回:“您該知道,此乃北闕閣。”


    這話一出,帝承恩臉色陡然沉下,守閣的侍衛挺直了腰板子,精氣神都硬朗了起來。


    這太監名喚辰非,平日裏專職司守北闕閣。也不知當年韓燁是怎麽想的,一座小小的樓閣,還使了一隊親衛和一個太監專門守著。


    眾人皆知,北闕閣自建成之日起,太子禁令任何人出入,曾言非主不能進。


    直白了說,即便當年太子另娶太子妃,那北闕閣的主人,也從來隻是那位十幾年前的帝家小姐,後來的靖安侯君。


    帝承恩臉色數變,但終是按捺下來,她吐出一口濁氣,冷聲道:“辰非公公,我非得一定要入這北闕閣,既然你是東宮老人,就該知道當年我從泰山回來時隨行帶了不少物品,這些東西我初回京時置入了北闕閣裏。今日我來隻是為了拿回我自己的東西。辰非公公,太子已故,你難道連未亡人這點念想也要束於高閣?”


    當初帝承恩以帝氏小姐的身份回京,她自然想當然的認為這座北闕閣歸她所有,從泰山上帶回來的東西便全運了進來,後來宮廷動蕩朝堂變幻,她的身份大白於天下,便將這些物品遺忘在了北闕閣。


    今日她入東宮本隻想取些太子的筆墨遺物,被宮娥領著行走時無意間瞧見了北闕閣,想起當年居於泰山時韓燁每三月所贈的禮物和生辰禮,不由心生惦念,想一並拿回。


    辰非神情一滯,有些難辦。作為東宮舊人,他自然知道當年太子最喜搜尋奇珍異寶上品孤本這些玩意每隔三月送上泰山,為被囚禁的帝小姐解悶。


    雖太子所贈是真正的帝家小姐,可那些年收禮物的確是帝承恩。


    “這……承恩居士,當初您從泰山上帶回來的東西,皆是太子殿下所贈……”


    “那又如何,你也知道是殿下贈予我所有,那自然便是我的東西。”


    不遠處,帝燼言搖搖晃晃終於趕上了帝梓元的腳步,聽得北闕閣外的爭論,雙手抱於胸前,嘖嘖道:“姐,你剛才還說這東宮都是你的呢,瞧瞧,話還沒說完,就有人上門要東西來了……”


    “我不入這北闕閣便是,我隻拿回自己的東西,太子已經不在了,這東宮我日後也不會再踏進半步。”


    見辰非不語,帝承恩聲音更重,她朝身後的侍婢擺擺手,“你們跟著辰非公公入殿,替我把東西搬出來。”


    帝承恩身後的侍婢輕“喏”一聲,擱下手中木盒朝辰非走來,看這架勢大有強入北闕閣的意思。


    辰非麵色難看,卻又不好阻攔,正是踟躕之際。


    “你的東西?”侍婢闖殿之際,一聲清冷的問詢在北闕閣外響起。


    眾人回首看去,帝梓元一身魚白勁服,正緩步而來。


    帝承恩神情一滯,怎麽都沒想到帝梓元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東宮北闕閣。


    帝承恩拾階而上,停在北闕閣外。


    辰非和守閣的將士朝帝梓元行禮,副管事蘇海從內院匆匆趕來正巧撞見了這一幕,駭得差點暈厥過去。


    帝梓元的目光落在帝承恩身上,又問了一遍。


    “你剛才說,這北闕閣裏的是你的東西?”


    帝承恩臉色通紅,這話別人來問她自然不屑,可偏生是帝梓元問出。


    “攝政王殿下,這是我當年從泰山帶回……”


    “那又如何?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帝梓元淡淡開口,“人從來就不是你的,念想也不是你的。”


    “帝梓元!”帝承恩被戳中了深埋心底的痛腳,一時口不擇而言,“別忘了,是我代你在泰山受十年囚禁之苦,是我保住了你的命,如果不是我……”


    “所以………”帝梓元重重打斷她的話,目光變得冷沉,聲帶淩冽:“本王還留你一命。否則,你以為你當初種種,如今之惡,本王還能忍你至今?”


    帝梓元眼底的殺意迎麵而來,帝承恩心底猛地驚顫,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剛才你既已說不再踏進東宮,日後就不要再來了。來人,送承恩居士出宮。”


    帝梓元轉過身,不再看帝承恩。


    北闕閣前守著的侍衛行到帝承恩身邊,就要挾她離去。


    帝承恩到底還要臉麵,恨恨轉身就要走,卻被帝梓元喚住。


    “慢著。”帝梓元的聲音自石階上傳來。“本王欠你的十年囚禁之苦,這些年的容忍已全部還清,下次你若再敢攪亂朝局,介入後宮,本王必不容你,帝承恩,你好自為之。”


    帝梓元負手而立,未再出聲。帝承恩臉色慘白,狼狽離去。


    侍衛挾著帝承恩的腳步聲遠去,北闕閣外又恢複了往常的寧靜。


    帝梓元朝緊閉的閣門看了一眼,眼底一黯,轉身就欲離開。


    “殿下!”低喚聲響起,辰非急急兩步側攔在帝梓元身旁。


    帝梓元有些意外,卻也欣賞剛才此人護閣之舉,耐下性子問了一句:“你是何人?”


    “殿下,奴才辰非,十四年前奉先太子之命,看守北闕閣。”辰非跪倒在地,朝帝梓元行下一禮。


    十四年前正是韓燁修建北闕閣之時。


    “殿下故去後,奴才依著殿下每年的吩咐栽種長思花,幸好三年前花開,沒有辱沒太子殿下臨走時的交代。”辰非聲音哽咽。


    “難為你了,起來吧。你忠誠有加,北闕閣交給你守著,本王倒也心安。”


    帝梓元眼神微動,不免感慨。


    “殿下,剛才承恩居士想要的是太子殿下早些年送到泰山上的東西,奴才知道您三年前入閣時隻在閣內看了長思花海,這第二層閣樓,您還從來沒有進去過。”


    帝梓元沉默,半晌才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辰非小心翼翼看了帝梓元一眼,深深行下一禮:“殿下,十四年冬寒秋暑,奴才在這裏守了十幾年,隻是想著,如果您有一日能進這北闕閣看看,這十幾年也守的值了。殿下,如今太子殿下已經不在了,您既然來了,不妨進去看看真正的北闕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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