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宮之所以命此名,並不是因為宮內種滿了荼蘼花,甚至在此處連荼蘼花的影子都見不到。全然是因著魔後名為斯荼,故取了一個荼字。


    許是方才,在萬詭殿外的宮牆之上,知相聽到了覃疏的那番話,果真差魔侍端了碗溫熱的薑湯送到房中。


    知相雖僅有四尺的身量,卻也臨近百歲,心性自然不輸孩童。她雖被斯荼寵得有些目中無人,卻對與覃曜一見如故,頗有好感。方才,知相亦提到了幾日後她的百歲宴,並遞了貼子,邀覃曜、覃疏前來。


    現下,覃曜正伏在案上,半眯著眼,手執瓷勺,有一下沒一下地舀著薑湯,尋思著她娘和漸越究竟有怎樣的過往。她不敢問漸越,卻又好奇。


    覃疏沒有去知相安排給他的房間,而是倚在窗前。他感天寒風冽,正欲抬臂關窗,卻在目光瞥到窗外的榕樹叢之後,緩下了手頭的動作。


    覃疏未將木窗合攏,而是留了一絲縫隙,他忖了一會兒,輕聲道:“我聽知相說,魔君很少來荼蘼宮。”


    知相還告訴覃疏,荼蘼宮的日子雖過得舒坦,但她總能看到她母親望著萬詭殿的方向暗自神傷。


    覃曜不說話,而是一口喝了那碗薑湯,抬袖隨意擦了擦嘴,雙手捧著碗把玩了一番,這才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麽?”


    覃疏朝她招招手,“你過來看。”


    覃曜揣著半信半疑的心思湊到窗前,透過木窗的那一絲縫隙,瞧見遠處葳蕤的榕樹叢後,立著的兩道身影。


    女子站在月光下較為顯眼,她身裹提花雙繞曲裾,兩鬢有碎發散落,平添柔情,其餘長發皆挽於腦後束成雲髻,峨峨而立。男子的麵容處在陰影裏,覃疏他們這個方向,隻能瞧清他著了一件栗色鶴氅。


    那二人似乎是在交談什麽,不過隔得尚遠,無法聽清。


    不過多時,那兩人似乎是起了衝突,女子轉腳要走,男子卻將其拽住,趁勢將她摟入懷中。女子氣憤地掙脫開後,甩了他一耳刮子,扭頭跑遠了。男子愣在原地,半晌,才決定離開。他轉身的時候,覃曜看到他的側臉,覺得十分眼熟。


    待那二人走了之後,覃疏尚能聞到風刮過榕樹葉子遞來的清苦味,他深吸了口氣,將窗合上,爾後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


    覃曜冒出一句:“難道是喬鬆?”


    “你說那人是喬鬆,那個護法?”覃疏喝了口茶,溫滾的茶水入喉,是魔界的渡寒時節裏少有的暖意。


    覃曜擺擺手,馬虎道:“我也不確定,隻是有點像,眼神不好,看不大清。”


    次日晨,覃曜和覃疏回了四時鎮後,本以為穆臨歸會自覺回喬鬆的府邸,竟未料到他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四時鎮雖為初夏,院裏的那棵梨樹仍如同往年在笑妄穀一般,掛滿了不謝的梨花,隨風起,空靈飄逸。


    穆臨歸依舊是那件八卦服,靠梨樹旁,坐蒲團上,混著白瑩如雪的落花,手捧一卷古書,暖融融的陽光催得他懨懨欲睡。


    覃曜見了走過去,笑道:“小道士,你是在看書,還是在睡覺?”


    穆臨歸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隨即打了個激靈,便是困意全無。他抬手揉了揉眼,說:“誒,你別說,貧道來了這四時鎮,心疼的舊疾倒不曾犯了。依貧道看,這地兒風水好,得留下來多住一段時間觀候觀候。”


    澈嫣的血靈果然起到了作用,正應了那句藥到病除。隻是穆臨歸賴著不肯走,覃疏有有些不耐煩,卻也不好多言。


    申時的時候,未到三日之約的遊龍提著孔雀長刀尋上了門。


    穆臨歸常年住在喬鬆的府邸,自然是認得遊龍,二人架著胳膊閑扯了幾句。末了,穆臨歸把此地當自己家一樣,硬拉著遊龍留下來用晚膳。


    日銜山脊,初更時分。覃曜略略捏了個決,一盤芝麻卷,一道東坡肉,一隻叫化童子雞,於倏忽之間騰然石桌之上。覃疏攜來一壇陳釀,四雙竹箸,幾碟碗盤。穆臨歸架起一方小爐,沸煮青菜。


    四人圍著院內的石桌,合著月色而食。


    “今日,我用苦難石將應應的魂強行灌入了楊寡婦的兒子身上,本挺活蹦的一小孩瞬時便成了癡傻兒,唉!”遊龍重重地歎了口氣,滿目的愧疚之情。


    覃曜夾了塊東坡肉入口,香糯柔滑,不膩不燥,她問:“你這般做,楊寡婦可會發現異常?”


    遊龍酌了一杯酒,道:“楊寡婦修為不高,我使了點障眼法,她暫且還沒那個能耐看出點什麽。不過她見她的兒子突然變得癡傻,當下尋醫心切,我以能治好她兒子的病為由,將她接到了自家宅子裏,也算是一點力所能及的補償。”


    穆臨歸眸子幾轉,疑道:“遊龍,你與那寡婦無親無故的,你這般說要醫好她兒子,還讓她住你家,她不會心生疑慮麽?”


    “楊寡婦對鑄刀略懂一些,我說我們鑄刀鋪急需人手,現下找不著合適的人,便想請她過來,她說她要求醫,治她兒子的病。我便告訴她,我會想法子醫好她兒子的,她便應了到鋪子裏做活兒了。除了這個,我也找不好更好的理由。”


    “這也不是長久之計。”覃疏說罷,從叫化雞上板下一個雞腿遞給身側的覃曜,後者接過,認真地啃了起來。


    遊龍說:“能拖一時便拖一時,我也的確在想法子治好應應的心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的時候,遊龍說天色已晚,唐棠還在舍中候他,便不久留了,爾後踏著月色出了小院。


    穆臨歸頂著醉醺醺的腦袋回了房,現下隻餘二人坐在月華下,望著梨花發愣。


    濃濃月色裏,覃曜想起約莫在三四百年前,也有許多個這樣的夜晚,同樣的景,同樣的人,隻是地方從笑妄穀換成了魔界的四時鎮。


    那時的她,放不下對淩家的成見,抹不去其中的隔閡,對方敞著一顆真心,她卻是不敢從容相待。如今這般的景況,隻願能長存。


    覃疏倚在覃曜的頸間,右手提著青花酒壺,露出一抹清澈而純良的笑容,聲音夾著醉意:“酒之醇厚,不及你體香誘人。”


    覃曜撇了他一眼,搶過他手中的酒壺放在石桌上,淡淡道:“別喝了。”


    覃疏突然坐起身來,眸中卻並無一分醉意,他笑:“瞧你嚇的,怕我把你給吃了啊?”


    覃曜沉思了片刻,輕笑道:“你膽子壯了?”


    聞言,覃疏傾身摟住她,他的唇貼在她耳邊,說:“要不要試試我的膽子?”


    覃疏說罷,開始輕咬她的耳垂,溫酥的呼吸浮在她的耳間頸上。他環住她的手突然發力,將她撲倒,壓至身下。覃曜不動聲色地扯過他垂在她頸間的發絲,於食指上繞了幾圈。


    覃疏俯身,輾轉擁吻下來,他看她的眼神開始變得迷離,她也明顯感受到了他腰間的熾熱。爾後,覃疏像是想了什麽似的,眸子霎時黯沉,緊緊趴在她的身上,他糯糯道:“阿曜,我困了,讓我睡會兒。”


    覃曜沒有說話,輕輕環住他,而此時覃疏的眼角有一滴淚悄然滑落。他閉了眼,再睜開時,仍是那雙清澈動人的桃花眸。


    素月,玉梨,風不定,人初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妖怪枕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酒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酒以並收藏妖怪枕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