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熊人如其名,就是隻小熊。他在獄裏待了小半個月, 每日都盤腿麵朝著欄杆坐, 眼巴巴望著門口,等著雷驚蟄來接他。獄卒們看他年紀小, 都愛逗他,他虎頭虎腦, 被人捉弄也不生氣, 就是食量駭人, 一頓飯能吃三人份。


    獄卒給曆熊打開門, 曆熊戴著枷鎖,急切地問:“我大哥來接我了嗎?”


    獄卒照曆熊背上拍了一巴掌, 沒跟他講話。喬天涯安排了馬車來接他,獄卒怕他路上鬧起來,特意又把曆熊腳上的鐐銬給扣上了。曆熊坐不慣馬車, 晃得他頭暈眼花,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一下車看見那宅子大門, 就是不肯挪腳進去。


    “我不進去,”曆熊原地站著, 像根樁子似的, 任憑幾人推搡都紋絲不動,“這院子太大了,我進去以後大哥該找不著我了。”


    這天悶熱,人站在這兒熱得汗直流。獄卒怕得罪人, 急得團團轉,哄騙曆熊:“你先進去,進去了咱們再接你出來。”


    曆熊覺得這人講話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黃鼠狼似的,像個騙子,便悶悶地搖著頭,死活都不動。獄卒好說歹說都沒說動,心一橫,幾個人用力擠在曆熊背後,想把他給推進去。


    曆熊腳跟擦在地麵,他被推煩了,大喝一聲,振著手臂喊道:“我不進去,不進去!”


    背後的幾個人被曆熊震得齊齊退步,獄卒看他手臂掙紮著,擔心那枷鎖套不住,連忙說:“摁住他,別叫他鬧!”


    曆熊見他們幾個撲向自己,不禁紮出了馬步,穩著身沉如山,黝黑的臉上布滿了怒氣。獄卒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豈料曆熊就是一步不動,眼看時辰都要在門口耽誤了。


    紀綱正從外邊溜達回來,身邊跟著個費盛。他老遠就看見門口擠著人,馬車也橫在途中,背著手正想詢問,就見幾個獄卒“欸”一聲,被曆熊一起掀翻了。


    “好大的力氣!”費盛喝了聲彩,看著紀綱的臉色。


    紀綱是打紀家拳的人,最看重力氣,果然眼裏一亮,說:“這是哪來的小子?”


    費盛趕忙上前,不用詢問,看著獄卒的打扮就猜到了八分。他先是握了下腰側的繡春刀,又緊跟著鬆開手,一腳撩起地上的鐵鏈,說:“都讓開,爺爺來捆他!”


    * * *


    沈澤川原本在屋裏等著孔嶺他們過來,聽著庭院前頭有動靜,掀了竹簾,見紀綱先進來了,不禁一愣,問:“師父,怎麽了?”


    紀綱把自個的鳥籠遞給喬天涯,讓喬天涯給掛在廊子裏。他彎腰在銅缸裏掬起幾把水,擦了手,說:“進門前撿著個小子,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人?”


    音落,就見費盛拖著鐵鏈,像拽牛似的拖進個壯小子。這小子還在鬧脾氣,把費盛往自己身前拽,費盛好歹是錦衣衛同知,卻在這幾步路的拉扯裏被汗滲透了衣裳。


    “啊,”丁桃從屋裏鑽出腦袋,大喊一聲,“就是他,曆熊!”


    沈澤川說:“怎麽回事?”


    費盛想要回話,誰知那鐵鏈猛然繃直,他整個人都向後掀了過去,緊跟著被迅速拖了過去。


    曆熊扯著鐵鏈,竟然把木枷鎖掙出了裂紋,他拖著費盛在庭院裏轉起來。費盛背部蹭在花叢裏,泥濺了一脖子,他有心表現,卻發覺自己根本定不住身。


    說時遲那時快,喬天涯想動手,紀綱卻一臂攔住,喝道:“桃子!”


    丁桃應聲,把小本子塞進胸口,輕巧地躥了出來。他躍出廊子的欄杆,費盛還在被拖行,丁桃追了幾步,知道自己拽不住人,便伸腳驟然踩住了鐵鏈,說:“曆熊——”


    哪知腳下一滑,腿陷在鐵鏈前頭了。曆熊一拽鐵鏈,丁桃就被刮得仰身後跌過去。他機靈得很,用雙臂護著腦袋,肘部擋住了麵頰,“砰”地跌在鬆軟的泥土上,滾了幾下,花莖都刺在了外臂上,被才綁的狗皮臂縛攔住了。


    費盛一腳鉤住石頭沿,被那纏在手臂上的鐵鏈勒得刺痛。他咬牙翻起身,幾乎是斜蹲著身往後拉,青筋暴出,忍不住罵道:“這熊力氣!”


    丁桃一個鯉魚打挺,腳下跑了幾步,陡然躍了起來,蹬著欄杆頓時落在了曆熊背上。他一手拽著曆熊的後領,雙腿夾住了曆熊的後頸,提起拳頭,卻沒有打下去,而是喊道:“鬆手!”


    曆熊肩上一沉,被丁桃撲上來的力道撞得手腳不穩,他微蹲身先穩住身形,緊接著鬆開鐵鏈,一手後探,想要扯下丁桃。手伸到一半,又被枷鎖困住,不禁大怒,跟著甩著半身,想要把丁桃晃下去。丁桃猴子似的,身體沒滑,胸口的本子卻掉了出去。


    丁桃輕功最好,這不是外人教的,而是他老爹教的。他們家在離北做近衛,隨行都帶著小本子,事無巨細都要記錄。這本子比他們性命還重要,為了不讓本子落在戰場上,丁桃的老爹練就了一身專門逃命用的好輕功,可惜他老爹最終死也是死在了追本子上,讓人活活割斷了咽喉。


    丁桃見本子滑落,頓時急了,探臂去抓,被曆熊逮了個正著。曆熊擒住了丁桃的手臂,把丁桃像從溪水裏捉住的魚一般,側身過肩摔在了地上。


    一聲重響,丁桃整個背部落在地上,他疼得失聲,雙腳卻飛快地夾住了本子。曆熊已經攥緊丁桃的衣領,把丁桃再一次從地上拽到了半空,丁桃腿上用力,顧不得挨打,單手先接本子,下一刻再次被摔砸在地。


    這一次丁桃沒忍住,嗆得咳了幾下,覺得胃裏的酸水向外湧。他抬腿盤上了曆熊的肩臂,翻身借力,把曆熊帶翻在地。曆熊的枷鎖被摔裂了,滾身起來,瞠目提拳,直衝向丁桃門麵。半途忽然整隻手臂倍感沉重,眨眼間像是撞上了鋼板,那驚天的力氣竟然半點也衝不出去。


    紀綱一手握了曆熊的拳頭,斥道:“退後!”


    曆熊不願意,可是腿腳像是不聽使喚,竟然被這白發蒼蒼的老頭擊退幾步,才站起來的身體穩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紀綱拂袖,把丁桃從地上拉了起來。


    丁桃把本子塞回懷裏,說:“爺爺!他打得我好疼!”


    紀綱先把丁桃背上的土拍掉,說:“我早就跟你說,光用偷奸耍滑的那一套遲早要吃虧!適才上了身就該給他一記‘赤衝鬥牛’,你怎麽還猶豫了?”


    丁桃委屈,擦了把臉上的汗,說:“他吃我糖,昨天還跟我稱兄道弟呢。”


    喬天涯這才抱起手臂,靠著柱子衝費盛吹了吹口哨,說:“老費,你不行啊。”


    費盛索性脫掉了髒兮兮的外褂,笑罵了句:“龜孫子來試試?這小子力氣頂了天。”


    沈澤川略感驚訝,他見過力氣最大的人就是蕭馳野,不需要旁物相助,單靠臂力就能拉開重達百斤的霸王弓,單臂扛他上馬下河都不成問題。但即便是蕭馳野,在曆熊這個年紀也沒有這樣地可怖。


    “你爹娘裏頭,哪個是邊沙人?”紀綱把丁桃拉到背後,上前幾步,問曆熊。


    曆熊屁股摔得疼,枷鎖是沒了,可腳上的鐐銬還在。他原本就不情願進來,又被費盛給套出了火氣,適才還被紀綱擊退了,眼看丁桃回到簷下有的是人哄,便一癟嘴,仰頭大哭起來,蹬著腿,說:“你們怎麽欺負人!”


    沈澤川垂了袖子,對紀綱說:“這還是個孩子呢。”


    紀綱察看著曆熊的肩背,說:“適才看他打架毫無章法,全是憑著這一身蠻力……倒有點摔跤的意思。小子,你跟我老實說,你爹娘裏邊是不是有個邊沙人?”


    曆熊不理紀綱,他什麽也聽不進去,哭得格外難過。他打小就跟著雷驚蟄,如今沒有了雷驚蟄,他就像是被扔在街市上的小蘿卜頭,六神無主,無依無靠。


    沈澤川被這哭聲震得頭疼,他昨夜沒睡好,站久了哪都累,便對丁桃說:“把你的糖再給他一些。”


    丁桃更委屈了,他慢吞吞地在袖袋裏摸,最後扒出油紙,說:“……化了。”


    喬天涯掐了枝掉在地上的花,咬在齒間看著曆熊直笑,邁過欄杆,蹲在曆熊跟前,揮了揮手,說:“哥哥給你把鐐銬解了,叫人給你拿飯吃。你是想吃米,還是想吃麵?”


    曆熊打了個嗝,臉上的鼻涕晶亮,抽噎著說:“我吃肉。”


    * * *


    竹簾半吊,屋裏頭涼快。


    曆熊一個人盤腿坐在小案前,用手抓著肉,大快朵頤。丁桃偷偷數著盤子,覺得自己都要數撐了。


    “他娘多半是被邊沙騎兵擄走的女子,茶石河沿岸亂得很,早些年常出這樣的事情,端州守備軍也不想過境去追。”紀綱半側著身,端詳著曆熊,說,“但是這麽強壯的體魄,他爹恐怕也不是個普通人,不知道怎麽就落在了土匪手裏。”


    “如果真有邊沙血統,被遺棄反而不奇怪。”沈澤川回想著曆熊剛才的力氣,說,“闃都案宗裏有邊境每年被擄走的人名呈報,端州最多,那些被擄走的女子若是懷了身孕,邊沙部也不願意養,會把人再扔回茶石河沿岸,但是原先的人家也不肯再收。”


    費盛才換了幹淨袍子,見喬天涯沒吭聲,便說:“他要是恰好流落到了土匪手裏,那倒罷了,就怕是土匪專門養起來的。”


    “那也不會,”紀綱微微搖頭,“你沒有見過邊沙人,他們與我們一樣,不是人人都能生得這麽魁偉。你看那離北鐵騎,入伍除了要求戶籍,還要求體格,但也沒有都像離北王那樣強壯。我是覺得這小子的爹不太像普通人,光是這份力氣,在邊沙騎兵裏也能謀個一官半職,但就我知道的那些緊挨著中博的邊沙將領裏,沒有這樣的人。”


    “小子,”喬天涯喝著涼湯,說,“你肉也吃了,該回話了。”


    曆熊嘴裏還有肉,沒空說話。他用眼睛看了一圈人,最後落在沈澤川身上,含糊地說了句什麽。


    丁桃趴著半身,細聽了一會兒,轉頭對沈澤川說:“公子,他問你怎麽戴著耳墜子……公子想戴就戴啦,你怎麽這也要問……哦,你以前見過一樣的……不一樣?到底一不一樣啊……嗯嗯……公子的這個玉珠子才不是買的……你見過?”


    曆熊咽下肉,顧不得擦嘴,看著沈澤川說:“我見過你,在茶石河的‘格達勒’!”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進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酒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酒卿並收藏將進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