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兵本來已經出了營,又見禁軍們狼虎般地衝了進去。這支隊伍亢奮大於恐懼, 他們迄今為止沒有打過一次痛快的仗, 不論是在闃都還是在中博都備受牽製,好不容易遇見了韓靳帶領的八大營, 對方卻像是麵團似的,一捏就癟了。現如今終於碰上了邊沙士兵, 那股勁兒瘋了一般地上躥, 禁軍拔了刀撒腿就衝。


    邊沙嘹鷹部來的人不多, 靠著投石機打了邊博營一個出其不意, 眼看勝利就在前方,卻被這半路殺出的隊伍打得始料不及。


    禁軍常年待在闃都, 打的都是巷戰,刀沒有離北鐵騎的長,卻捅得很刁鑽。他們在蕭馳野擔任禁軍總督以前, 是不完整的隊伍, 其中的主力在闃都有另一個名稱, 叫作“軍籍油戶”, 最能混,也最能偷懶。換而言之, 這是個油滑的隊伍。他們不是離北鐵騎這樣整齊的牆壁, 他們隻要能捅穿敵軍,掏人下三路的法子也用。


    這下子邊沙反倒成了被突襲的對象,繞回來的親兵截斷了他們的退路,外圍的人帶著投石機迅速撤離, 還在邊博營內的邊沙士兵隻能和禁軍死鬥。


    等到鄔子餘能夠起身時,火勢已經減弱了。晨陽拎著刀查看屍體,對蕭馳野說:“主子,確實是嘹鷹部的人。”


    “投石機是重器,移動不便,他們想帶著上路,就跑不快。”蕭馳野對澹台虎說,“老虎帶著騎兵去追。”


    鄔子餘見狀,立刻說:“我的馬還能跑,兄弟騎我的吧。”


    澹台虎說了聲謝,便翻身上馬。骨津掉轉馬頭,說:“老虎跟我,我們一起追過去。”


    他們帶人走了,邊博營也被燒了一半。蕭馳野在看馬廄和糧倉,鄔子餘跟在後邊,寸步不離,說:“二公子……”


    “邊博營雖然是巡查營,但也是儲備營。這裏跟邊線還有些距離,往東是沙三營作保,路上有封哨和盤查。”蕭馳野被曬得微斂雙眸,又看了眼鄔子餘,“人家都到了背後,你們的巡邏隊呢?”


    鄔子餘認得蕭馳野,他早年跟著朝暉晨陽一同被選入王府,做蕭既明近衛的時候就見過蕭馳野。但是那會兒的蕭馳野和現在的蕭馳野宛若兩人,過高的身形讓蕭馳野的目光有點居高臨下,被這樣注視著,鄔子餘覺得自己無端低了很多。


    鄔子餘錯開了目光,說:“昨晚出去的巡邏隊沒有回來。”


    “昨晚出去的巡邏隊沒有回來,作為主將,到了午時也沒有覺察不對。”蕭馳野像是閑聊,他給人的壓力很大,態度卻相當平和,“沙一營是交戰地,邊博營是沙三營的物資補給處,這裏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到前線作戰,你心挺寬啊。”


    鄔子餘聽出來了這話的意思。蕭馳野沒有在離北軍中任職,他現在唯有的軍階是闃都禁軍總督,還是個已經失去闃都承認的總督,所以他沒有立場訓斥鄔子餘。但是越是這樣平淡如水的語氣,越讓鄔子餘倍感羞愧。


    二公子要回離北的消息在離北流傳了兩個多月,小兵不提,他們這些有軍階品級的將領各懷心思。離北鐵騎現有的將領裏,除了少數是蕭方旭時期的耆艾,剩餘全部都是由蕭既明提拔起來的後輩。


    蕭既明負傷,不知道何時才能歸位。二公子回來是否會頂替蕭既明的位置?各種流言甚囂塵上。但不論是準備投靠蕭馳野的,還是持續排斥的蕭馳野的,都在等著蕭馳野回來露出真麵目。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關二公子的傳聞千奇百怪,鄔子餘也在觀察著蕭馳野。


    “我們是昨日才從沙一營交戰地退下來的隊伍,主要任務是為交戰地統籌裝備、糧食押運。”鄔子餘頓了片刻,“邊博營原先的守備隊伍已經替換到了沙一營,所以這裏暫時沒有主力隊伍,邊博營又位處沙三營後方,實在沒有料到……”


    鄔子餘的聲音逐漸消失,他覺得氣氛不妙,那微微壓來的緊迫感比烈日還要明顯。他迅速看向蕭馳野,喉間微動,沒敢繼續說下去。


    猛微偏著腦袋盯住了鄔子餘,它鐵鉤似的喙還沒有擦幹淨。


    蕭馳野後頸暴曬在陽光下,他抬起另一隻手蓋住,稍抬起頭,仍然看著馬廄,說:“你們不是離北鐵騎麽?”


    鄔子餘沉默地立在原地。


    蕭馳野左臂穩當,猛加上臂縛的重量對於他而言不算什麽,但是他沒有讓猛休息太久,等到晨陽清點完屍體,蕭馳野就放猛再次飛離。


    “主子,”晨陽仰頭看著猛,“要不要派隊人跟著?”


    “邊沙人偷襲帶著投石機,想要避開沙三營的巡查很難,但是他們能這樣摸過來,表明沙三營已經淪陷了。”蕭馳野沒笑,“老爹能讓押運隊退到邊博營,很可能是還不知道沙三營已經被攻破了,猛是往沙一營去送消息的。我們休息一夜,明日就去沙三營。”


    “二公子沒有騎兵和物資,繼續往東就是直麵邊沙士兵。他們既然能夠無聲無息地端掉沙三營,那麽駐守在那裏的人很可能就是擅長猛攻的悍蛇部。”鄔子餘忍不住出聲,“眼下還是等候柳陽三大營的支援比較穩妥,我現在就派人去傳遞消息,世子一定會派朝暉前來。”


    “你若是昨日到達邊博營時就往柳陽三大營送了信,那麽趕在明日日落前還有機會。現在再送信,快馬加鞭趕到東北糧馬道要一天一夜,朝暉從大境趕到柳陽三大營又要一天一夜。等他到了這裏,邊博營也沒有了。”蕭馳野指向望樓坍塌的地方,“現在就重建望樓,不要設在麵向東邊的地方,挪去東南角。清點糧食和戰馬,讓軍匠們優先修理被投石機砸壞的營地防禦牆。”


    “公子若是擔心邊沙士兵再來,此刻就該把糧食和戰馬往東北糧馬道遷。”鄔子餘追上蕭馳野的腳步,“重建邊博營根本來不及,沙三營距離這裏不過數十裏,悍蛇部的馬一日以內就能趕到。”


    蕭馳野幾步上了欄杆,踩了過去,跳到了另一頭,轉身示意鄔子餘不要跟著自己,順口問道:“真心話?”


    鄔子餘沒懂蕭馳野這句話的意思,他飛快地說:“現下隻能拋棄邊博營,盡力減少物資損耗——”


    蕭馳野邊倒退,邊說:“嗯,你就沒有半點想要追出去的念頭嗎?”


    這會兒日頭已經開始傾斜,鄔子餘站在廢墟的這邊,被蕭馳野的目光搞得莫名其妙。他背上的燙傷被陽光澆得刺痛,皺著眉看蕭馳野轉回了身去,不禁費力地喊著:“打不了啊,二公子,我都說了,我就是個押運隊……”


    蕭馳野沒回話,背對著鄔子餘揮了揮手,意思明確,鄔子餘可以住嘴了。他站在坍塌的糧倉跟前,神色冷漠,唇線緊抿。


    一直站了很久。


    * * *


    蕭方旭大馬金刀地坐在帳子裏,仰頭喝完了最後一口奶茶。糙茶衝泡的奶茶加了鹽,已經擱涼了,奶皮子潮在口中,有股奶香。他袒露著肩臂,軍醫正在上藥。


    “阿木爾是個好對手,”蕭方旭在包紮結束後活動了下肩膀,“我在過去十幾年裏都在觀察悍蛇部,卻沒有料到他們的衝擊力道如此強悍。人一老,反應也會慢,我已經大不如前了。”


    “離北麽,優勢突出,弊端也明顯。”左千秋抓了把沙子,又看著它們漏了下去,說,“阿木爾為你改變了進攻策略,他從前麵對既明,絕對不敢這樣突進。既明善用兵法,在邊線布設的營地都是層層相扣,鐵騎出去應敵,背後是戴著鏈子的,那都是既明給的補給,一旦局勢翻轉,既明是可以隨時把主力拽回來,免遭重創。現如今既明退下去了,換回你,這些營地通傳消息的速度慢了好些,你又跟既明風格迥異,前鋒不敢衝得那麽猛,後備也亂了原本的節奏,阿木爾能不把握這個時機嗎?”


    蕭方旭起身穿衣,背部隆起的肌肉上滿是傷痕。他說自己老了,可那極具壓迫感的身體卻比以前更加結實。他罩上袍子,開始穿戴鎧甲,過程中一絲不苟。


    “如果大周仍然處於中興期間,那麽既明就是離北鐵騎的最佳統帥,他做得相當出色,是維持離北巔峰的不二人選。”蕭方旭係著佩刀,麵色沉靜,“但是大周已經有了崩裂之勢,我們一味當‘牆’的策略不再適合離北鐵騎。阿木爾是老天賜予邊沙的大俄蘇和日,他遊走各部,想要開天辟地,既明的保守之策就是在給他足夠的時間去發育。千秋,你我都必須正視一件事情,那就是邊沙已經不再是依靠掠奪維持生計的鬆散小部,他們河流交匯,在阿木爾的帶領下成為了汪洋大海。你有沒有想過,等到阿木爾統一十二部,邊沙就能成為足以吞掉大周的龐然大物。要打他,隻能趁現在。”


    “我是離北的‘矛’,既明是離北的‘盾’。離北鐵騎在減掉重量的同時愈漸趨於滿足,失去對勝利渴望的鐵騎就好像是不再食肉的狼,它遲早有一天會被其他軍隊所替代。”


    蕭方旭說到這裏時,沒有表情。


    “既明吃了敗仗,這對於他,對於離北鐵騎,都不是壞事。我把他十幾歲就放進了軍營,不是期望他去維係所謂的不敗榮耀。戰場上沒有神話,我也會兵敗,必須早一點讓現在的離北鐵騎明白,我們要的不是常勝,而是勝,即便敗了也要迅速爬起來,手腳沒斷就依然能打。我和既明先後都完成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如今該讓離北‘餓’起來了。”


    蕭方旭停頓良久,目光深邃。


    “離北鐵騎迫切地需要一個新統帥,這個人必須與我們不一樣,甚至截然相反。他得撕掉既明設下的那層儒雅,貪婪又凶猛,讓離北鐵騎饑腸轆轆,重歸狼性。”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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