輜重由離北鐵騎看押,讓土匪推運回茨州。沈澤川隻帶了十幾個錦衣衛和一些貨物, 喬裝成北上的行商, 沒有直接下敦州,而是繞到了樊州通往敦州的官道, 由西門進入。


    六耳罩著邊鼓帽,撅著屁股跟在費盛後邊。隻要他眼睛滴溜溜地轉起來, 錦衣衛就會把他架在中間, 讓他窒息般的無法動彈。他曾經是雷驚蟄的信鴿, 消息靈通, 最熟悉敦州的動向,由他帶路能免去許多麻煩。但是這老頭雞賊得很, 最初為了逃跑,把臉抹得黑不溜秋,混在土匪群裏讓費盛都差點看走了眼。


    沈澤川的藥沒有斷, 路上走了五日, 咳嗽逐漸沒有了。隻是右手的兩指仍然無法用力, 這幾日他連信都寫不了, 傳往離北和茨州的消息都由丁桃代筆。


    “咱們進了城,得先跟去一家當鋪補錄貨物。”六耳拽著邊鼓帽, 把臉藏起來, 再抄著袖筒,歪著脖子說,“敦州如今亂得很,隻有在當鋪掛了牌的商隊才能進城住店, 各方都謹慎,這事兒是不成文的規矩,誰不懂規矩,誰就肯定有問題。”


    沈澤川折扇搭在膝頭,隱在車內,隻留出個隱約的輪廓,他道:“這當鋪是誰的?”


    “河州顏氏的,”六耳壓低聲音,湊在車簾邊上,“原先雷常鳴還有顏氏資助的時候,這地方就亂得不成樣子。說是都歸雷常鳴管,可他到底不是布政使,咱們做土匪的也沒有那麽多胥吏差役,所以對下邊就睜隻眼閉隻眼。但來來往往的行商太多了,誰知道是不是探子?顏小公子就給雷常鳴出了個主意,在這裏建立了一個當鋪,掛著‘通明’兩字。隻要是跟洛山土匪做生意的兄弟,進去了自然知道怎麽答話。後來顏氏跟我們鬧掰了,但這當鋪還是留了下來,也算是雷常鳴給顏小公子的麵子。”


    沈澤川唇角微動,道:“如此一來,顏氏就掌握了敦州的動向,把雷常鳴來往的每筆生意都記錄在冊,這顏小公子可比雷常鳴自己都更清楚這些年的賬吧。”


    “神童嘛,”六耳砸吧了下嘴,“顏何如經手的生意沒有不賺錢的,這人年紀小,但是愛財,十分愛財!什麽生意都敢做。”


    “雷常鳴對他有救命之恩,兩個人鬧掰總要有個緣由。”沈澤川想起了邵氏嫡孫的事情,隨口問道。


    六耳怕沈澤川以後卸磨殺驢,路上百般討好。當下又把利害關係想了一遍,把雷常鳴給賣了,說:“雷常鳴有個嗜好……近年越發嚴重了。敦、端兩州有耳聞的百姓怕得很,家裏邊的孩子都不敢留,就怕被我們擄去給了雷常鳴。原先雷常鳴瞞著顏氏,不敢提,可是後來他跟樊州那邊的妓院要雛兒,老鴇過來送孩子,在當鋪記的是米麵,被顏氏查了個底清,惹得小公子發了好大的脾氣。雷常鳴跟顏何如承諾要改,但這事兒他哪改的過來?加上蔡域在那頭煽風點火,沒多久就真的鬧翻了,顏何如斷了洛山的月供,糧食不再往咱們這邊走。”


    六耳說到這裏,麵朝車簾。


    “就是因為這個,我們在洛山餓得受不了,雷驚蟄讓雷常鳴跟茨州要糧,周桂當時沒兵沒勢,給了一次又一次。正好闃都裏頭的皇帝死了,侯爺一反,他們舅侄倆就盤算著用韓靳換取爵位。反正中博沒人管哪,要是真成了,封個什麽王,我們就搖身一變是地方正規軍了呢!”


    沈澤川指尖叩動,說:“雷驚蟄真是個好孩子。”


    雷驚蟄是雷常鳴的智囊,樊州送孩子這麽簡單的事兒,他怎麽就讓雷常鳴栽了呢?顏氏斷了雷常鳴的月供,雷常鳴才會把主力對準茨州。他招搖地往茨州行軍,被蕭馳野和沈澤川當靶子給弄死了——他果真是個替死的靶子。


    雷驚蟄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他們向韓丞換取爵位,韓丞未必肯受得起兩個人的獅子開口,加上雷常鳴貪得無厭,事情能不能談攏還得兩說。所以雷驚蟄索性拿掉了雷常鳴這個親舅舅,讓他死在紛爭裏,幹淨又方便。


    這表明兩種可能,一是韓丞不是蠍子,蠍子也遠沒有沈澤川擔心的那麽能耐;二是他們皆是棋子,不需要相互認識,隻要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該做的事情,就能完成任務。


    沈澤川對這兩種猜測各有延伸,他陷入沉思,沒再開口。


    * * *


    馬車進城時已經是亥時,通明當鋪果真燈火通明。費盛提著六耳下去登記,看當鋪外邊都是各型各色的馬車,有從厥西繞過來的龍遊商人,還有從樊州過來的人牙子。算盤聲夾雜著各種呼喝聲,賣什麽的都有,都這個時候了,還熱鬧非凡。


    以通明當鋪為中心,左右掛的都是大燈籠,酒家商鋪徹夜不休,整條街喧囂達旦。乞丐不少,但都被呼來喝去。賣身的姐兒哪個年紀的都有,傍著過來過往的款爺,拉去客棧裏就能白睡一晚,她們靠這個賺點糧食。人潮湧動裏,費盛注意到幾個邊沙麵孔。


    這裏根本不像是兵敗過,空中彌漫著發酸的酒肉臭味,與來自厥西和茶石河的香料相互排擠,變成了股令人腳底發虛的味道。這條街像是天穹倒映下來的星河,匯聚著中博僅剩的明燈,把周遭襯得漆黑無比。


    人太多,費盛不敢托大,借著六耳給的提示,到當鋪裏頭尋人登記。貨是槐州過來的雜糧,那檢查的大夥計忙而不亂,按照掛牌順序挨個探貨,速度很快,後邊跟著的小夥計筆記得更快。


    夥計到了馬車跟前,也沒有擅自伸手掀簾,而是正兒八經地衝馬車行了禮,說:“爺們是西邊過來的,個個都是叱吒風雲的商道行家,到了咱們敦州不敢怠慢。在這兒把話先放一放,您舟車勞頓,全當聽個趣,解個悶。”


    沈澤川沒答話。


    這夥計見慣了來往商客,跟巨賈匪盜都打過交道,知道有些主脾氣不好。他神色如常,站穩了腳,說:“爺進了城,跟什麽人做什麽生意,全憑各位爺自個兒做主,誰也管不著。來往皆是客,出入都是友,敦州僻遠,咱們相互照應。有事需要調和,爺盡管派人來鋪子裏喊一聲,甭管是哪兒的人,隻要爺使喚,夥計們隨時待命,保準兒不拖遝。但隻有一條規矩須得給您說明白,那就是凡是買賣貨,都得在鋪子裏記檔;凡是在鋪子裏記檔的貨物,都得是貨真價實的東西。隻要在咱們鋪子裏頭掛了牌子,就算是顏氏點了頭,咱們在敦州就是商譽共享,富貴同樂。”


    夥計說完了,再次朝馬車行了禮,側身抬臂,引道:“後邊專門給爺騰了院子,伺候的人您隨便挑,時鮮瓜果應有盡有。爺隻要住在敦州,想吃什麽、玩什麽盡管開口,咱們顏氏全包了!”


    費盛暗自咋舌,奚家也有錢,但遠沒有到這麽大方的地步。這顏何如真的絕了,傳說他愛財如命,可也揮金如土,好擺闊,喜黃金,在敦州砸了血本,把來往行商的心都給攏住了,難怪奚家鋪子往東根本打不進來!


    夥計也不廢話,喊了嗓子:“天記十六院,迎貴客進門!”


    馬車轟然驅動,由專門的雜役引路,駛進了院子裏。


    沈澤川麵朝車窗,在黑暗裏聽到了酒家樓上曲。那各色的燈籠琳琅滿目,透過車簾,像是色彩斑斕的波光,晃得人意亂神迷。


    * * *


    六耳進了庭院就嘖嘖稱奇,他進廊子前把鞋給脫了,抱在懷裏,跟在費盛後邊左顧右盼,嘴裏念著:“這他奶奶的……得花多少銀子……”


    費盛看了眼廊子,說:“沒個百十萬砸不出來。”


    六耳沒見過那麽多錢,費盛也沒見過。要知道在闃都,鹹德年間給離北、啟東的軍費總開支也才兩百萬封頂,朝臣們縮減了俸祿,勒緊腰帶把離北鐵騎和啟東守備軍給供了出來,朝廷都窮瘋了。但是在這兒,顏何如揮手就是幾十萬兩,砸下去就是為了招待人的。


    路上確實辛苦,費盛不敢再讓沈澤川熬,候著人把藥吃了,就招呼下屬打水,把床鋪收拾好。他不敢催沈澤川休息,就悄悄吩咐丁桃上。


    費盛沒有叫顏氏的人進院伺候,錦衣衛層層把守著庭院,他留在最後一層,夜裏要守在沈澤川的簷下。不僅是地上,這院子的飛簷屋脊上也有錦衣衛。丁桃白日裏在馬車裏睡得飽,這會兒帶著曆熊坐在上邊寫寫畫畫。臨行前蕭馳野那句話時不時會在費盛腦海裏重現,以至於夜裏沈澤川咳一聲,費盛的心就往喉嚨眼裏跑。


    沈澤川對敦州不熟悉,但是今夜不知道怎麽回事,夢魘來得厲害。茶石天坑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卻是建興王府。


    那黯淡無光的屋簷底下坐著又聾又啞的姆媽,沈澤川站在昏暗的屋裏,覺得口渴。桌子那麽高,他踮著腳去夠茶盞,卻撥到了地上,瓷碎濺在腳邊,刮傷了沈澤川的手指。


    沈澤川啜泣起來。


    他莫名很傷心,像是摔碎了件寶貝。


    可是不論沈澤川怎麽啜泣,姆媽都背著身專注地在刺繡。她把手臂拉長了,再摁下去,影子拖到了沈澤川的腳邊,變成了詭異的長身怪物。她反複著一個動作,周圍一片死寂。


    沈澤川手指撕裂般的疼痛,他在焦灼裏攥起小袍子,把割破的手指裹了起來。袍子很快就滲出血色,像是山茶摔在了雪地裏,碎得又紅又豔。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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