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北還沉浸在悲痛裏,邊沙就再度來襲。


    哈森經此一戰成為悍蛇部無可替代的“俄蘇和日”, 其聲望直追阿木爾, 但他沒有時間回頭聽讚美,他要在此刻痛擊離北鐵騎, 把戰場直接推到圖達龍旗的西麵,在開春以前, 讓邊沙騎兵占據鴻雁東山脈的肥沃草場。


    沙一、二營遭遇了今年最凶猛的攻擊, 蔣聖重傷難赴, 蕭既明調派朝暉和郭韋禮前去頂住攻勢, 但是蠍子的出沒讓兩個人先後都遭遇了重創。


    離北鐵騎陷入了困境,他們卸掉重甲, 就要麵對邊沙精銳的迅猛屠殺,離北的戰馬追不上邊沙騎兵的同時也意味著他們一旦落入陷阱就跑不掉。可當他們戴回重甲,那支精悍的蠍子部隊就會窮追不舍。


    郭韋禮三戰三敗, 每次都是死裏逃生。


    隨後的一個月裏, 離北全線都在挨打。哈森就像是左手彎刀右手鐵錘, 每一次出擊都能精確要害。他最令人忌憚的地方不止於此, 他還分得清每次交戰的對手是誰。哈森超乎尋常地熟悉戰場,把離北主將都記在腦子裏, 能夠靈活地調轉應對。


    阿木爾把自己的“變”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哈森, 哈森在北邊戰場把它玩得無比嫻熟。


    * * *


    朝暉幾乎是滾下馬背的,副將替他摘掉頭盔。朝暉不要人攙扶,就撐在地上吐了個徹底。他到此刻雙手還在顫抖,翻身仰躺在雪中, 使勁地喘著氣。


    “一營主將朝暉呈報軍務,”朝暉就這樣說著,“我們在北邊遇見了蠍子部隊,其人數遠超五千,充當左翼的七隊全軍覆沒,中鋒被迫撤退,我們又輸了。”


    案務迅速地記錄,加急信要立刻飛奔出營,在明晚以前送到大境。蕭既明無法上馬提刀,一切軍務都隻能這樣遠程兼顧,為了提防突襲,他給了交戰地各位主將臨危自調的權力,但這也意味著像郭韋禮這樣的主將失去了鎖鏈,一旦中計,就可能永遠回不來了。


    郭韋禮從帳子內出來,他俯身伸出手。朝暉擺手示意自己現在起不來,那種被砸懵的嘔吐感遲遲退不下去,躺在雪地裏更舒服一點。


    “沙三營現在由鄔子餘鎮守,二公子傷勢沒愈,如今的輜重任務是誰在做?”郭韋禮從懷裏掏出煙草,直接塞進口中咀嚼。他蹲在朝暉身邊,如此問道。


    “晨陽。”朝暉攤開雙臂,有氣無力地回答。他像是知道郭韋禮在擔心什麽,於是繼續說道:“晨陽從六年前起就跟在二公子身邊打理後勤,大到禁軍,小到後院,沒有什麽能夠逃出他的預算。如今晨陽在邊博營縱觀全境,大小物資都能提前預料,隻要馬道通暢,就能確保各個營輜重無憂。”


    郭韋禮看著天空間零星的雪片,說:“我們缺戰馬。”


    他們入秋前就開始缺戰馬,當時馬匹損耗沒有這麽嚴重,大境內的馬場還能應對。可是現在,戰馬們戴的鐵甲也經受不起重錘,往往傷得比士兵還要嚴重,加上冰天雪地,沒有矮種馬那樣耐寒。


    天逐漸黑了,朝暉緩回些勁,坐了起來。他伸手摸了一把血,對郭韋禮說:“那一錘砸得我鼻血直流,來不及擦拭,全給咽回去了。”


    “別惡心我。”郭韋禮頂著亂糟糟的發,蹲得腿麻,也不想站起來。他停頓須臾,低啞地說:“過去我把胡和魯當作邊沙精銳,如今遇見哈森,才知道胡和魯就是個孫子。”


    朝暉拂掉膝上的雪屑,說:“哈森用人大膽,詭變無窮,對我們知根知底,”他長歎一聲,“難就難在這裏啊。”


    但是他們都心照不宣,知道哈森最厲害的地方根本沒有展示出來。哈森在南邊戰場跟最難攻的邊郡打了幾年的攻防戰,比起野戰,他更擅長攻城。如今離北徹底地轉攻為守,交戰地的營地就變成了簡陋的城,很快,他們就會領教哈森暴雨般的侵襲。


    郭韋禮恨死哈森了,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哈森絕對是為戰場而生的天才。郭韋禮迄今為止,沒有見過能夠這樣把控主動權的將領,就像是疾風般的不可預測,根本不給離北再度還手的機會。


    “誰占據主動,誰就掌握節奏。”郭韋禮啐掉了口中的煙草沫,“我們即便敗,也要打亂他,否則不用等到開春,要不了半個月交戰地就會淪陷。”


    遠處的火光明滅,兩個人沉默著眺望,忽然一齊爬起來。


    “操!”郭韋禮冒著風指著望樓,吼道,“你他媽眼睛瘸了?東南方是誰?!”


    望樓上的鐵騎抬掌擋住風,順風聽到了馬蹄聲。但是東南方是連通沙二營的馬道,他無法在這倉促間立刻確認來的到底是誰。


    “騎兵,”朝暉退後幾步,從地上撿起了頭盔,用盡力氣喊道,“是邊沙騎兵!”


    “沙二營淪陷了,”郭韋禮咬牙切齒地說,“哈森這個狗日的!”


    他們在混亂裏,看著那火光直衝而來。夜巡隊沒有報警,東南方很可能直接被截斷了。除了馬蹄聲,這一次顯然還混雜著別的聲音。


    “投石機……”朝暉掌間的頭盔滑落在地,他怔怔地說,“完了。”


    “放你媽狗屁!”郭韋禮一把拽起朝暉,在疾行間衝四下呼喊,“給老子熄掉望樓的火!”


    郭韋禮猛地推了把朝暉,跟著一拳砸得朝暉鼻血再流。


    “你是狗吧!”朝暉掩著口鼻,狠啐了口血沫。


    “我們是狼,”郭韋禮回過身,惡狠狠地盯著東南方,“這世間最難打的鐵壁不是邊郡,是離北鐵騎。”他握拳重砸了下自己的胸口,向周圍吼道,“北邊的戰場屬於蕭方旭,離北鐵騎統治著這片戰場!誰他媽是狗,誰他媽吃屎!老子絕不會後退!我們是狼,”他雙目通紅,沙啞地喊著,“咬死這群狗日的!”


    朝暉擦抹淨鼻血,從後踹了郭韋禮一腳。


    郭韋禮麵上胡子拉碴,跟朝暉對視,說:“哈森不是最擅長攻城麽?”


    朝暉重新拾起頭盔,抽了抽鼻子,答道:“他馬上就不擅長了。”


    機括“哢噠”的響起來,女牆迅速堵著了四麵營牆的豁口,把沙一營刹那間就變得形如鐵桶。邊沙騎兵停在了不遠處,哈森透過漆黑的夜,看見那城牆突出了重型弩機。


    蕭既明早在幾年前就把沙一、二、三營全部改造成了重型壁壘,就像蕭馳野麵對沙三營時的感覺一樣,哈森很快就明白這是真正的鐵桶,它甚至沒有給對手留下任何可趁之機。


    望樓的火把都熄滅了,站在外邊根本無法窺探到牆內的情況,甚至分辨不清其中的布局。


    沙一營還藏著兩架啟東鍛造的床子弩,當初為了避開闃都的耳目,蕭既明費盡了心思。離北鐵騎推出床子弩,重箭上膛的中途邊沙的投石機已經發動了。重達百斤的石塊彈飛出來,跟著砸在了營牆上。


    沙一營的營牆有空隙,那是因為起先留給射手的位置,為了在特殊時候能夠補上,所以選擇了機動性比較強的女牆。但女牆是木製的東西,經受不起幾次轟砸。


    哈森顯然是盯住了這個軟肋。


    “放箭,放箭!”郭韋禮大步流星,拍打著鐵騎們的背部。


    暴雨般的短箭疾射出去,朝暉透過洞眼,看見騎兵們早已經退後,頂在前方的是步兵。麵對蜂擁的短箭,他們架起的是密密麻麻的鐵盾。箭頭雨點似的砸落在盾麵,根本傷不到人。


    “那是啟東守備軍的鐵盾,”朝暉說,“他把南北戰場的優勢都吃掉了。”


    “他是豺狗啊,”郭韋禮扶著牆壁,聽那石塊砸聲越漸密集,扯著嗓子說,“這已經不是騎兵了!”


    沒錯。


    他們擴充了攜帶鐵盾的步兵,就不再是純粹的騎兵,主將們沒有預料錯,邊沙在過去六年時間裏獲得了他們難以想象的物資,這是哈森能夠變化的根源。


    床子弩上膛耗時,數十個人整齊使力,但不知道為什麽,這弩在臨射前就是動不了。


    “壞了?”郭韋禮拎開人,蹬著弩機,暴躁地捶了幾下,“他媽的,啟東的玩意兒——”


    郭韋禮話音還沒有落下,那弩機就“哢”地彈動,跟著猛然射了出去。郭韋禮被掛住了衣裳,在重箭飛出去的刹那間被帶翻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那鐵頭重箭淩飛時帶著刺耳的破風聲,邊沙的鐵盾再次架了起來,可是沒用,鐵盾直接被重箭砸塌陷了。因為站得太密集,反而波及過大,帶著後方兩排人整齊地翻倒在地。


    朝暉想報喜,但他還沒開口,腦袋邊的女牆就炸開了。他反應迅速地抱頭蹲身,差點被飛濺出的木刺戳到眼睛。


    女牆破了!


    “媽的,”朝暉灰頭土臉地喃喃自語,“得跟世子說,換個鐵的。”


    外邊的哨聲霎時間響起,獵隼們穿越濃雲,直驅而下。


    郭韋禮跟著也吹響了哨,隻見馬廄邊的鷹房唰地拉開,這幾日養精蓄銳的鷹個個精神抖擻。猛撲騰著翅膀,腳上的繩索亂響。


    照顧鷹的士兵解掉了繩索,猛根本不聽別人的哨令,它一躍升空,在飛雪間旋身衝破雲層,下一瞬開始俯衝,鐵爪攥住了獵隼的皮毛,在空中把對方蹬得稀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郭韋禮聽見後門打開的聲音。他立刻回頭,然而他沒有喊出聲,因為一列輕騎迅速入內,為首的披風獵獵,在郭韋禮麵前翻身下馬。


    “呦,”戚竹音用她慣用的語氣朝郭韋禮打招呼,“正打著呢?”


    朝暉翻身跳下去,在呼吸間和郭韋禮麵麵相覷,不知道戚竹音的來意,他說:“大帥……”


    “別這麽叫,”戚竹音解掉了披風,一把抽出腰側的鬼頭刀,“砰”地插在腳邊,笑道,“今晚就委屈諸位跟我混了。”


    郭韋禮立即捂住胸口,蹬著眼看著戚竹音環視周圍。


    “讓我看看,”她平靜地說,“看到底是你們離北鐵騎硬,還是我們啟東守備軍更硬。”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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