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天涯仰身陷在藤椅裏,唇間咬著根紅線, 手指靈巧地編動。醜時的月光很薄, 從他的鼻梁一側滑過去,讓他垂著的眼眸看起來十分寂寞。


    琴擱在桌麵上, 蓋著綢子,已經數日不曾碰過了。


    姚溫玉醒時沒有作聲, 他側頭看著喬天涯。


    喬天涯就像是驟雨後停滯在空穀裏的寂寥月, 清澄遙遠。那肆意的風成為昨夜舊夢, 在他身上留下了殘影。姚溫玉還留著那日的重彩, 卻早已明白自己走不到他身邊。


    這是場無疾而終的春三月。


    喬天涯摘掉紅線,把尾梢收得漂亮。他探臂過來摸到了姚溫玉的手, 把那編好的紅線戴到姚溫玉的腕間。


    元琢隱在垂帷裏,透過縫隙窺探著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無聲地笑起來,可是怔怔地, 枕畔就潮濕了。


    喬天涯沒有掀開垂帷, 他們間僅僅靠著手指傳遞溫度, 仿佛這就是最有餘的親昵, 再靠近一點就會消失。


    姚溫玉始終沒有開口,像是沒醒過。


    * * *


    翌日沈澤川來時, 姚溫玉已經起身了, 他對沈澤川微微傾身,算是行禮。


    “昨日病起遽然,耽擱了公務,”姚溫玉垂指撿著雜亂無章的棋子, “今日趁著精神尚可,該與府君說完。”


    沈澤川落座,道:“你的病才有起色,休息半個月再談也不打緊。”


    “病中閑著也是閑著。”姚溫玉沉思少頃,說,“柳州港口實為要務,府君有了這裏,就好比在厥西有了可以說話的地方。”


    姚溫玉和孔嶺等人想的事情不同,他看得更遠,在如今這水火不容的局勢裏,比起殺盡大周朝臣,他更願意替沈澤川收納賢能。


    “府君以為自己缺的是將領,在我看來恰恰相反,”姚溫玉把棋子放好,“日後東邊三境最不缺的就是悍將,不論是鄔子餘還是澹台虎,都是能夠獨當一麵的將領,待到戰事平息,有他們駐守邊陲,府君東境無憂。府君日後缺的都是能臣幹將,成峰雖好,卻不肯離開中博;周桂雖忠,卻不能擔當大任。厥西十三城曆經數年,仍然沒有落到世家手中,正是因為此地有能臣江\\青山。”


    “薛延清能在朝中掀起波瀾,儲君隻是契機,真正原因在於支持他的實幹派。這些人品階不高,卻是決定改革能否推行的關鍵。他們在厥西為民謀利,想要振作李氏江山,重現永宜中興。他們是遠比都官更有氣魄的讀書人,也是大周最後的良臣。”


    九重天不好上,改朝換代意味著無數讀書人要夢斷前塵。朝局壞到這個地步,海良宜、薛修卓都沒有動過換掉李氏的念頭,因為這是堪比弑父的罪行。君臣父子構成倫理綱常,數百年來李氏就是天子,這不僅代表著口中要高喊著皇上萬歲,還代表著數代人都在追隨一個正統。


    沈澤川如果再踏進闃都,“府君”要擊敗的就是巍峨屹立的正統天子,他要得到上蒼賦予的弑君權才能摘掉“亂臣賊子”的帽子,然而這還遠遠不夠,他必須用適合的方式讓李氏遺臣心甘情願地供他驅使,否則即便打下了萬裏江山也做不到齊惠連曾經說的天下興盛。


    “薛延清肅清八城田稅,本是好事,但他做得太急了。闃都現在的稅賦重頭都在八城田稅上,他雷厲風行地革掉了丹城潘氏,如今隻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繼續逼查其餘七城,以最快的速度重丈田地;二是緩下速度,給其餘七城補交田稅的機會。前者要還田於民,可是八城的百姓早已背井離鄉遠赴中博,他再重錄戶籍就要耽誤今年的耕耘,這樣秋後大周三地吃飯問題都要交給厥西和河州來解決。後者田稅空虧攤到了八城身上,八城自然要繼續攤到百姓身上,苛政猛如虎,如此一來又與先前沒有區別。”


    “等到厥西疲於征調,十三城的百姓也該吃不飽了。府君若是以柳州港口為契機,建立東西水路,銜接南北馬道,河州和中博就能緩解厥西的負擔。”


    姚溫玉說到這裏,太陽已經曬到了簷下。他捏著棋子緩了緩,說:“府君殺顏何如,想必是早有打算。”


    “河州緊挨著啟東,”沈澤川跟著姚溫玉下棋子,“此地不納入囊中,我夜不能眠。”


    顏何如想的都是生意,可沈澤川想的卻不僅僅是生意。戚竹音在丹城案裏跟薛修卓聯手,儲君是要給她爵位的,那她日後就是大周的侯爵。啟東五郡守備軍就頂在中博的南方,沈澤川必須掐住啟東往西的輜重要線,河州是其中的必經之路。


    沈澤川話說得直白,戚竹音要是力保李氏,那中博燈州就是沈澤川的要害,他得拿住對啟東更加重要河州,才能跟戚竹音時刻坐在一張桌子前。


    “戚時雨年事已高,戚竹音遠比別人更適合做統帥。”沈澤川接著說,“陸廣白留在離北,就是不想再做大周將。啟東留下邊郡這個豁口,戚竹音得自己補。闃都想要她成為護駕的兵,可她也得跑得過去。”


    戚竹音或許真的跑得過去,所以沈澤川連路都堵死了。


    “大帥近年都是為錢所困,這次肯出兵青鼠部,也是在審視局勢。”姚溫玉輕輕咳起來。


    沈澤川便不再提公務,隻說:“喬天涯如今要統轄錦衣騎,白晝待在校場,難免疏忽。我給師父寫了信,請他老人家來端州照顧你。”


    姚溫玉沒拒絕,他用帕子拭了口,道:“離得那樣遠,辛苦師父專程跑一趟。”


    沈澤川看元琢腕間掛著個紅繩,隨著抬手的動作隱到了袖中。他沒有問,看虎奴醒了,正蹭著門往這邊走。


    “闃都是故地,”沈澤川說,“我從前聽奚鴻軒說,你每年春三月都會歸都,明年……或是幾年後,可以好好看場春景了。”


    姚溫玉知道沈澤川這是在寬慰自己,略微露了個笑,沒答這句,而是說:“丹城案既然要結了,潘藺流放到了哪裏去?”


    沈澤川垂著折扇擋住虎奴,說:“孔湫要流放他到槐州去,但他在闃都驛站裏絕食自盡了。”


    姚溫玉靜坐半晌。


    潘藺年少得意,仕途順暢,當初在封侯宴上跟薛修易的一番話一語成讖,竟然落得個餓死的下場。他為家世所累,如今終於自由了。


    闃都是故地。


    姚溫玉轉眸看著庭院。


    卻沒什麽景再值得他回去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困到用腦袋打字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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