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修易雙腿發軟,他撐著門框, 滑坐在地上, 看妻妾侍女神色匆遽地收拾細軟,喃喃自語:“不能走……錦哥兒還沒要回來……”


    院外傳來腳步聲, 護院伸頸一看是都軍,魂都嚇沒了。院門“砰”地就被撞開, 薛修易在都軍湧進來時揮動手臂, 道:“言官汙蔑我, 我有冤屈!”


    都軍新將從懷裏掏出牌子和文書, 道:“刑部的票子,皇上的朱批, ”他環視著院子,“其餘人等全部帶走。”


    都軍猛地架起薛修易,他雙腳滑在地上, 被塞住了嘴。


    福滿下獄, 內宦就撤掉了批人, 李劍霆當夜把內務衙門的要員全部換掉。近衛敲門, 不等對方辯駁,直接塞嘴拿人, 速度甚至比李劍霆中毒案還要快。宮內四處都是腳步聲, 牆腳陰影裏站著數不清的近衛,還在輪值的太監宮女謹言慎行,全部縮手埋頭,不敢胡亂張望。


    薛修卓沒有睡, 他披衣站在窗邊,聽著高牆外雜亂的奔跑聲。雨歇後陰雲方散,清寒的月光渡在他的身上,他側容映著窗前竹影。


    “啊啊。”啞兒粗魯地擦了下鼻子,催促薛修卓休息。


    薛修卓回首,說:“錦哥兒睡得好嗎?”


    啞兒點頭,指著薛錦房間的方向,口中“嗯啊”著算是回答。


    薛修卓便道:“你去睡吧。”


    啞兒不肯,他用手扒了扒,是在讓薛修卓吃東西。


    薛修卓不作答,他垂指拾起棋盤上的棋子,端詳著,像是想不明白什麽事情。啞兒見他不動,就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也不走,在房門口坐下了。


    良久,薛修卓把棋子扔回了棋簍裏。


    * * *


    翌日早朝後,薛修卓候在明理堂外等待李劍霆的召見。今日彈劾他的折子不計其數,薛修易一下獄,就坐實了貪汙行賄確有其事,坊間流言緊跟風向,連帶著給薛修卓投遞名帖的國子監學生都減少了。


    “薛修卓奪人子,實在有違天理,”言官跪在禦案前,“薛修易不論如何都是他的嫡出兄長,皇上,古往今來,從沒有庶弟搶奪嫡係長子的事情,更何況他身為帝師,該以身作則。他這般行徑,豈不是教天下人都蔑視禮法、罔顧宗親。”


    李劍霆合上奏折,道:“薛修易寵妾滅妻,貪財好奢,朕以為薛修卓之舉恰恰是謹遵禮法,是為他薛氏嫡係考慮,並無不妥。”


    這位言官都快七十了,顫巍巍地磕著頭,繼續說:“老臣以為不然,兄有錯,他可以明諫,可以勸誡,這才是兄友弟恭……”


    李劍霆聽了一早上的禮法教條,當下站了起來。


    “……所謂任賢必治,任不賢必亂1。何以為賢者?能辨貴賤,遵禮法者是也……皇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李劍霆邁不開腳,又坐了回去。


    雨後晴天悶熱,曬得堂前栽種的花都有些蔫兒。言官歇息片刻,喝了盞茶,不等李劍霆開口,就接著勸誡,李劍霆硬是從早朝後坐到了酉時。


    言官不知喝完第幾盞茶,對李劍霆和煦道:“皇上,越是聰明通達者越要醒目清耳……”他砸吧下嘴,緩了幾口氣,“是以為……”


    “朕今日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李劍霆起身親自來扶,額間花鈿襯得她麵容明豔,和顏悅色地說,“改日還要請先生給國子監的學生們講一講這至聖名言。今日時候不早,朕看先生麵有倦色,先回去歇歇吧。”


    言官邊走邊說“不敢”,臨出門了,還要說:“明者,銷禍於未萌前,薛修卓……”


    風泉有眼色,躬身來扶住言官,笑道:“堂前地滑,老大人且留心腳下,奴婢攙著您走。”


    言官由風泉扶著,越走越遠。落日沉夕把明理堂前的盆栽都渡上橘紅色,也把李劍霆鬢邊的金簪照得熠熠生光。她側過身,注視著立在堂下的薛修卓。薛修卓背部猶如刀削,雙肩擔著最後的輝芒,官袍隱在了餘暉裏,李劍霆看不清他的神色。


    “先生,”李劍霆抬手掀起珠簾,“請。”


    明理堂內沒有點燈,也沒有伺候的人。薛修卓入內後跪在禦案前,李劍霆卻沒有回到皇位上。她站在禦案一側,看著壁上的字畫。


    “薛修易犯錯,跟先生無關。”李劍霆說,“先生若是來請罪的,大可不必。”


    “薛修易貪汙受賄,刑部通緝涉及此案的厥西行商,卻撲了個空。”薛修卓並不像別人那般伏地,他端跪著,跟在府裏教導李劍霆時別無二致,“皇上命都軍佐辦此案,跟微臣自然無關。”


    “近來彈劾先生的折子多如牛毛,列數先生罪狀十餘條,但朕聽先生言辭蘊藉,不慌不忙,”李劍霆凝視著畫,“想必是早有預料。”


    薛修卓說:“窮則思變。”


    明理堂內的光芒消失,兩個人皆隱匿於晦暗間。堂外懸掛在簷角的宮燈不亮,整個王宮就如同沉睡一般,巍峨宮殿枕著天盡頭的薄光,沒有鳥鳴,也闃無人聲。


    “你曾經和□□山救下十三城,又與海良宜扳倒花思謙,為查八城田稅不眠不休,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明白世家宿疾何等難除,”李劍霆抬指觸摸著字畫,上邊蓋著光誠帝的禦章,“你在朝上不顧反對,執意追賬,不過是為了給朕一個籠絡老臣的機會。”


    事有輕重緩急,韓丞、太後接連倒台,世家後繼無人,已經呈現出不攻自破的疲態,薛修卓比誰都明白。


    “你連續上奏,請求罷黜費氏舊爵,抄斬費氏滿門,”李劍霆指腹滑動,在畫上拖出指印,“致使世家對你尤其忿恨,也是為了給朕一個同仇敵愾的機會。”


    丹城費氏、蕪城韓氏還有荻城花氏,李劍霆在登基前後由內閣和薛修卓相助,一口氣革掉了世家主力。現在他們迫於中博威脅要跟世家緩和氣氛,就得有個人來承擔前仇。


    李劍霆回眸,說:“先生這是要以身殉道,助我坐穩萬裏江山。”


    簷角的宮燈點亮了,微弱的光透過珠簾,零碎地照在薛修卓的背上。他背部削瘦,官袍陳舊,像釘在闃都的鬆,臨風不動搖。他望著那幅畫,道:“守社稷,應舍得。”


    所謂上脅帝王、下橫朝堂者是權臣,多數緊握重柄不遵禮法,行事僭越聚納朋黨,所以花思謙是權臣。如果李劍霆像鹹德帝和天琛帝那樣優柔寡斷、怯弱式微,薛修卓可以選擇當個權臣,然而李劍霆不是。


    也許大周在某些時候需要柔軟且溫和的皇帝,但在此刻,在這裏群狼環伺間,如果李劍霆做不到剛毅果決,隻能做個聽憑朝臣指揮的傀儡,那她就根本不配坐在這裏。


    “規誡有言官,理政有朝臣,唯獨太學不在廟堂之上,卻能輔議天下政事。若是把太學聲望係於臣子一身,就是左右君王決策的狼,所以微臣要孤立於群臣間。”薛修卓眼眸裏很平靜,他的平靜不像普通的人平靜,更像是已知前路,因此中途不論是挨了石頭,還受了唾棄,都不會為之所動。


    名望看似縹緲,實則也是聚黨的關鍵。海良宜生時不結黨,每日回府後甚至不見朝臣,但他真的沒黨嗎?寒門聚集,太學朝向,姚溫玉能為沈澤川招募天下賢能,亦有海良宜的名望在裏麵。


    薛修卓任職戶部都給事中考評皆是優異,前有鹹德年理清厥西、振興十三城的功勞,後有盛胤年稽查田稅、還田於民的功業。他用過這個“名”,並且深諳煽動浪潮的厲害。


    李劍霆豁然回身,說:“先生難道就不怕死嗎?”


    迄今為止,沒有人問過薛修卓這句話。他看向李劍霆,答道:“朝臣死社稷。”


    守社稷,應舍得。


    薛修卓舍得,他連這條性命,這生名譽都舍得。


    李劍霆默然須臾,道:“我敬先生,也舍得。”


    * * *


    “物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2。”


    姚溫玉疾書,字跡潦草。裏間都被紙頁鋪滿了,他握筆的手細微地顫抖,終於在棄筆時掩唇劇咳。


    時機,時機。


    戚時雨想要戚氏把戚竹音的“東烈王”承襲下去,他比蕭方旭更謹慎,到了現在,還能耐著性子觀望局勢。沈澤川端州一戰才收納了六州人心,想徹底擯棄沈衛兩個字,就得仁義到底,所以澹台虎的敦州守備軍即便到了北原校場,也不能率先出兵。況且戚竹音不動,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就是中博南側的刀刃。


    時機,時機。


    府君要個能徹底根除隱患的時機。


    姚溫玉咳聲急促,不再拿筆,隻用帕子掩住口。喬天涯今夜剛到,下馬進院就聽見房內的咳嗽聲。


    “藥沒有給先生備嗎?”費盛問庭院裏的侍女。


    “先生隻用了半碗,”侍女細聲答道,“便待在屋內,不要人吵。”


    喬天涯推開門,氍毹上掉的都是紙頁,費盛跟在後邊俯身拾起來,卻見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不禁愕然道:“先生這是要著書嗎……”


    喬天涯已經進了裏間,姚溫玉帕子染了紅,他一把推開四輪車,把元琢直接打橫抱起來,對費盛說:“叫既然!”


    姚溫玉仰頭時不知為何,鼻間竟然也開始流血了,喬天涯扯開他掩住口鼻的手,一片濕涼。


    此時夜已深,既然早就睡了。


    喬天涯不敢等,他抱著人躍下階往既然的院子跑。姚溫玉半合著眼,側臉陷在他的胸口,唇間呢喃:“……費盛……傳消息……”


    喬天涯跑得渾身是汗,他伸手蓋住姚溫玉的另一邊臉,就像是要把元琢摁在胸膛裏。


    費盛先一步上階,砸門喊道:“開門!快讓小和尚起來!”


    看門小廝不敢耽擱,挪掉門閂後就跑去喊人。既然出來時兜著僧袍,他睡眼惺忪,道:“小僧晚上不看診——啊呀!先生怎麽成這樣了!”


    沈澤川趕來時已經將近天亮了,他罩著寬袍,在裏間看姚溫玉熟睡,便示意眾人到偏廳去。


    “勞心費神易短命,”既然說,“先生中的毒叫‘遲歸’,顧名思義,跟‘疾追’正好相反。這毒遲來遲散,有一年多了吧?”


    “該有一年半了,”費盛還記得,“……從丹城那會兒算。”


    既然擱下筆,雙手合十,對沈澤川彎腰行禮,如實說:“小僧初見先生時,先生腕間就已經浮現了青色。府君,此毒同疾追,小僧救不了。”


    偏廳內的眾人皆變了神色。


    * * *


    姚溫玉恍惚間聽見雨聲,他沉夢菩提山,仿佛閉上眼,就是無止境的雨。山間雲霧遮青竹,他臨風時袖間沾著泥,覺得身上潮濕,分不清是汗,還是雨。


    “一別一春秋,”背後竹濤聲陣陣,海良宜遠遠站著,“元琢回來了。”


    姚溫玉回首,清風鼓動他的大袖,他喚道:“老師。”


    海良宜負手而立,短須已經被染白了。他沒有穿官袍,就像當年牽著姚溫玉步入學堂一樣,腰間還掛著招文袋。他說:“我聽風動,便知道是你回來了。”


    竹林的濤浪聲太大,海良宜的身影隱入其中,隻剩姚溫玉獨自站著。山霧氳象,姚溫玉遠眺向闃都的龍樓鳳闕。他曾經登高望遠,隻見山景暮色,直到此刻,才知道天地浩然。


    “老師等我一等,”姚溫玉說,“待雨停後……”


    琴聲乍響,姚溫玉眼前諸景皆散,他又落回這方床榻上。半掩的窗擋住了日光,他睜眼時沒有醒來的感覺,反倒像是墜入了夢中。他幾度閉眼,最終說:“鬆月,巳時了。”


    喬天涯壓著琴弦,道:“你晝夜顛倒,睡糊塗了,平時不都叫喬天涯嗎?”


    “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3,”姚溫玉說:“這名字太寂寞了。”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作邵風泉,”喬天涯撥動琴弦,琴音錯落,卻沒有彈成曲,“可惜死了。”


    姚溫玉聽那琴音淩亂,便道:“你彈琴,他也彈琴嗎?”


    “不記得了,”喬天涯說,“但能給你的彈琴的,唯獨我喬天涯而已。”


    姚溫玉看向他,道:“當年春月初見,你要教的曲子還沒有教成。”


    喬天涯停下來,看著姚溫玉,道:“此刻也不晚。”


    * * *


    薛修易交代不清楚,那些行商的住處都是空的。闃都進出都要戶籍憑證,都軍守了三日,都沒有找到人,這些在東龍大街上肆意揮霍的商賈們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孔湫在辦差大院裏收到了薛修卓的請求,他把茶盞放下,思忖片刻,說:“讓他去吧。”


    待回信的官吏下去,岑愈在對麵說:“此刻讓薛修卓參與此案,隻怕不合適。”


    “事關內朝,所涉銀兩又大,刑部擬定罪名以後肯定要三司會審,”孔湫重新把茶盞拿起來,“薛修卓是大理寺少卿,既然沒有停職,就有督查權。”


    “薛修易到底是他大哥,他該避嫌哪,”岑愈扶著膝,“況且近來彈劾他的折子越來越多了。”


    “不是我說,尋益,都察院也該整治整治了。”孔湫喝了幾口茶,“那日在朝上彈劾薛修易貪汙受賄沒錯,可旁扯到薛修卓就難免有挾帶私怨的意思,你看看那些話,都是沒影的事情。”


    “他功績超然,又出身世家,”岑愈道,“恨他的巴不得踩一腳。若是皇上肯在處置薛修易的時候,把他也罵兩句,那也不至於這般群情憤起。”


    孔湫嘴裏嚐不出味,他擱下茶盞,沉默片刻,道:“此事本就不該這般直諫。薛修卓稽查田稅,在丹城、蕪城、遄城歸田於民。今年庸城旱災,□□山借糧遇到困難,在闃都求爺爺告奶奶,就是這樣,兩人也沒有碰撥給三城百姓的糧食,百姓都記著他,甚至願意在家中供奉他的長生牌。皇上上回才駁了他繼續追查田稅的折子,賞了□□山以緩局勢,如今要是因為薛修易這種混賬東西責難薛修卓,三城百姓也不同意。再者,薛修卓和薛修易不睦天下皆知,早就分家了,你們言官要皇上因此把薛修卓革職查辦,皇上倘若照做了,不就是鳥盡弓藏、刻薄寡恩嗎?那薛修易勾結福滿貪汙行賄,皇上立刻命刑部著手審查,也沒有要為薛修卓而保薛修易的意思,該查的查,該殺的殺,不能逼人太甚。”


    岑愈聽孔湫的話,是要保薛修卓,便說:“言官進諫,也是怕皇上偏袒薛氏。皇上若是萬事都聽薛修卓的話,是要亂君臣尊卑的呀。再說前些日子,皇上頗寵福滿,福滿一忘乎所以,不就犯錯了?”


    孔湫指了指岑愈,道:“不錯,正是因為皇上寵信福滿,福滿才會錯上加錯。這一回,你看得不清楚。我問你,福滿是什麽人?他當初跟蕭馳野交好,卻能為投靠韓丞誘騙蕭馳野進宮,還能為前途性命反殺韓丞——投毒案不了了之,皇上不追究,卻不是傻子。福滿在內朝衙門裏聲望極高,子孫遍地,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兩朝權宦,伺候在天子側旁,手裏握著能駁回內閣票子的批紅權。現在皇上正值風茂,可以後呢?留著此等小人在側旁,稍有不慎,輕則傷人身,重則傷國本!皇上不殺他,我也要殺他!”


    孔湫說著站起來,踱了兩步。


    “沈澤川陳兵北原校場,闃都四萬新兵究竟能撐幾時?須得立刻請大帥出兵勤王。上次大帥出兵青鼠部,軍餉是薛修卓給的,如今再越天妃闕去打中博,軍餉還得向薛修卓開口啊。”


    * * *


    刑部的獄卒熟悉薛修卓,替他打開門,說:“大人是要見薛典守嗎?隻要有票子,我這就去開門。”


    薛修卓順著獄卒的手臂看過去,僅僅瞬息,就收回目光,道:“我是來見迎喜的。”


    獄卒沒有多嘴詢問,看過票子,就引著薛修卓往裏走,給他解著牢房門,說:“迎喜公公還有案子在身,就沒有跟別人關一塊兒。大人請。”


    薛修卓低下頭,進了狹窄的牢房。


    迎喜囚服肮髒,受過刑,正蜷著手腳躺在裏邊,聽見動靜,渾身一抖,一骨碌坐起來,抱著頭躲閃,喊道:“我有罪、有罪!別打了!”


    薛修卓環顧四周。


    迎喜從雙臂間的縫隙裏看到薛修卓,立刻連滾帶爬地下了床,跪在他腳邊哀求:“大人,大人是來查案子的?我有罪,我有罪!”他晃著鎖鏈,指著自己的臉,“但我這回是冤枉的!”


    薛修卓官袍被迎喜攥皺了,他垂眸看著迎喜,說:“你的罪尚無定論,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若是能如實答我,我自會跟刑部官員酌情定罪。”


    迎喜慌忙點頭,目光跟隨著薛修卓,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都是受老祖宗的安排!”


    “是誰派你去啟東監軍?”


    “先、先帝……”迎喜說,“先帝派我去啟東監軍,此事是由老祖宗舉薦的。老祖宗說我們父子一內一外,日後就吃穿不愁,再也不必仰人鼻息了。”


    薛修卓繼續問:“邊郡的軍糧是你換掉的?”


    迎喜哪想薛修卓要問這件事,他鬆開手,瑟縮起來,目光躲閃,閃爍其詞:“我不過是一介監軍……怎敢調換軍糧……”他看薛修卓神色不豫,竟隨口攀咬起來,“那……那陸廣白叛逃,可不是我逼他的!”


    薛修卓俯身拽住了迎喜的手臂,再次問道:“邊郡的軍糧,是你換掉的?”


    迎喜呼吸急促,躲閃不開,隻能抹著鼻涕眼淚,悔恨道:“此事真的非我本意,大人,大人!我隻曉得把糧車換一換,但誰知裏邊是黴米。我若是早知道是黴米,就是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換!”他講到此處,想起這一年的擔驚受怕,忍不住涕泗橫流,“老祖宗可害慘了我啊!大帥拿住我,我就是、就是替福滿頂罪的,他心裏有愧,自然要救我。”


    薛修卓一直在查邊郡軍糧案,所涉兵部官員都沒有問題,他是直到迎喜再度進宮,才想起監軍太監。


    蠍子!


    薛修卓盯著迎喜,問道:“你進宮想幹什麽?”


    迎喜使勁搖頭,滿臉狼藉,哽咽地回答:“不是我,不是我啊!此次進宮,當真是福滿教唆,大人,他六月就寫信與我,要我替他好生照顧院中花草,就是等著九月用來博主子歡心!我此次,真的是來送花的!”


    “你們藏在闃都,”薛修卓抬高聲音,“究竟還要殺誰?”


    迎喜被拽得疼,號啕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是冤枉的呀!”


    “沈澤川呢,”薛修卓神色愈漸陰沉,“沈澤川也是蠍子?”


    迎喜胡亂搖頭,掙紮道:“我與亂黨沒有關係!天地良心,我與亂黨沒有關係!”


    “蕭馳野舉薦福滿上位,是不是也受沈澤川教唆?”


    迎喜推搡著薛修卓,薛修卓在這刹那間背部生寒。他想不通的事情,似乎都能通了。


    “還有告發魏懷古的那封驛報,”薛修卓眼神可怖,“是你們宦官換掉了牌子,由刑部改為戶部,目的就是讓魏懷古自首,切斷尾巴以保蠍子無恙,是福滿……是宦官!”


    難怪朝中根本無跡可尋。


    * * *


    福滿垂頭殘喘,一桶鹽水猛地照臉潑過來。他渾身是傷,疼得大喊,可是手腳都被捆住了,隻能扯著嗓子罵道:“——你這狗雜種!”


    風泉扔開桶,嗤之以鼻:“你也不是什麽好狗。”


    “今日我落難,”福滿尖著聲音,“是你害的!”


    “是你自作自受,”風泉譏諷般的拍了把福滿的臉,“幾歲的王八就敢自稱老祖宗,我看你早活膩歪了。”


    福滿被風泉拍得正不了臉,這種力道適中的拍打,沒有巴掌疼,卻比巴掌侮辱人。福滿齒間都是血,他噴了一口,說:“你等著,等皇上——”


    “等皇上抄你滿門,”風泉湊近了,悄聲說,“你毒殺皇上,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嗎?你誣陷我下獄,那般著急要我死,你以為皇上看不懂嗎?”他古怪地笑起來,像是恨死了福滿,“你家死絕了,還可以抄你九族。”


    福滿的牙齒都鬆了,他啐了幾口,道:“放你媽的狗屁,賤皮子!不是我……”他粗喘著,仰頸大喊,“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風泉退後幾步,“接過韓丞‘疾追’的人正是你。韓丞把疾追給你,要你下到皇上的飯菜裏,待她斃命,都軍即刻就能以勤王為由殺掉內閣朝臣。於是你就往皇上的飯菜下了毒,險些要了皇上的命哪。”


    “我自有分寸……”福滿恨得聲音發抖,他看著風泉的神情,逐漸睜大眼,“是你……毒是你下的……”


    福滿在李劍霆和世家間鼠首兩端,他既不敢不聽韓丞的話,也不敢真的毒殺李劍霆,因此把疾追換成了尋常毒藥,隻下了一點,原沒有那麽凶險。


    風泉麵容隱在昏暗裏,露出森白的齒貝,說:“你是老祖宗,我是小祖宗。”


    福滿恨不能手撕風泉,把鐐銬撞得“砰砰”響,他厲聲說:“迎喜是你的狗!”


    “嘖,”風泉把福滿視如敝履,道,“一手養大他的可是‘老祖宗’,他對你感恩戴德,根本不認得我。”


    “我冤枉……”福滿哭聲難抑,悲愴道,“皇上,我冤枉!”


    風泉聞不慣血腥味,掩著鼻子,勸道:“你既然都交代完了,供詞我自會如實專呈給皇上。”他轉身喊人進來,說,“老祖宗年紀大了,不要再上重刑。大人們還沒有定罪,得按章程走。我看他總是尋死覓活,怕他撐不到斬首就咬舌自盡了。”


    那東廠舊屬也上年紀了,覷著風泉臉色行事,嘿嘿一笑:“這事情,咱們在行,風公公盡管放心,保準兒讓他活到斬首。咬舌咬舌,給他把舌頭割了,不就沒事了?”


    風泉回頭,說:“那就有勞了。”


    福滿看太監靠近,驚恐道:“沒有刑部的準許,你敢,你們敢——”


    門“哐當”地閉緊了。


    * * *


    是夜,薛修卓正在辦差大院等著孔湫批複,他今晚要見福滿,得先有元輔的票子。這會兒早過了辦差的時間,但由於北原校場增兵一事,內閣還沒有休息。


    “福滿昨日想要咬舌自盡,獄裏酷吏就自作主張,把他的舌頭給割掉了。”孔湫從案牘忙碌裏抽出時間,對薛修卓說,“你這會兒去,也問不出東西,好在動刑前把口供記完了,你想看,我就讓刑部把東西給你。”


    薛修卓接過折子時一愣,隨即皺起眉,說:“這般大的事情,怎麽能擅作主張?動刑的酷吏是誰?”


    “是個年輕氣盛的後生,”孔湫也皺起眉,“這下手也太狠了,已經讓刑部著手革辦了。”


    這麽巧?


    薛修卓側過頭,道:“我去看——”


    “別的事先放一放!”岑愈大汗淋漓地跑進門,鬢邊都濕透了,捏著張紙,塞到孔湫眼前,急聲說,“泊然,你瞧瞧,這不是壞事嗎!”


    * * *


    “當今出自民間,誰能佐證血統真的確實無疑?全憑薛修卓一張嘴嘛!”坊間流傳飛快,一夜間幾乎人人都拿著那張來曆不明的紙,“薛修卓也不可信,你看他大哥薛修易,什麽東西?險些把元輔氣暈的國之碩鼠啊。”


    “不是都說當今長得像光誠帝嗎?”拄拐杖老人探頭,“內閣諸位大人也點過頭。”


    這茶館亂糟糟的,葛青青摸著新蓄起來的胡子,道:“我還說前頭那家屠戶小女也長得像先帝呢!光誠爺都是十幾年前了,真的認起來,不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我看諸位長得也挺像。”


    學生們圍聚在一起,把那紙讀完,各有想法,幾次爭執,竟然打起來了。


    “薛氏把持朝政,你們就是助紂為虐的黨羽,是大周的千古罪人!”學生唾沫橫飛,“國之碩鼠都出來了,皇上還不辦薛氏,不是忌憚是什麽?”


    “薛、薛……”另一邊被拽著衣領,在人群裏擠得搖晃,把撕成碎片的紙張揉在手裏,高舉著喊,“薛公稽查田稅、還田於民,試問在座誰能做到?你們這是小人構陷!你們才是大周的千古罪人!皇上不辦薛公,是……”


    “是你媽個蛋!”


    “你們怎麽如此粗鄙不堪!”


    桌椅混亂,學生們廝打在一起,筆墨紙硯被撞得滿地都是,一腳踩過去,一身的墨汁。門窗“哐當”亂撞,山長急匆匆地進來維持局麵,還沒有喊話,就被學生們連撞帶推地給擠出門了。


    “叫都軍,”山長提著袍子,急得滿頭大汗脖子通紅,跺著腳催促道,“快叫都軍來,要出人命了!”


    “薛公光照青史,是忠臣!”碎紙片漫天飛舞,一個學生踩著桌椅,站到高處,指著周圍,“你們憑張無稽之談來迫害忠臣,江山社稷就是敗在你們鼠輩手中……”他話沒說完,就被飛來的墨硯砸到了頭。


    “薛修易勾結內宦盜賣內倉確有其事,”激奮的學生已經分不清身邊誰是誰的陣營,“薛修卓也是碩鼠!”


    桌子“砰”地翻倒,沒踩穩的學生跌在地上,來不及爬起身,就被擁擠在一起的學生們踩住了。


    “不要傷人,”幾個學究在側拉人,“萬萬不要傷人!”


    “這是怎麽了……”山長拍腿,老淚縱橫,“快罷手!”


    * * *


    琴音“錚”聲餘繞不絕,姚溫玉彈得很慢,腕間的紅線晃在袖口,他把手指撥到泛紅。


    喬天涯摁住了弦,道:“漏了。”


    說罷不待姚溫玉問,就在姚溫玉的手邊撥了幾下弦。可是姚溫玉仍然記不住,喬天涯便帶著他的手撥弦。


    姚溫玉抬眸看著他,問:“你以前這樣教過別人嗎?”


    喬天涯掌心很燙,他笑起來還是落拓不羈,看姚溫玉一眼,答道:“教過,很多。”


    “那就沒有一個人告訴你,”姚溫玉說,“你握得太緊了。”


    “也許有人說過,”喬天涯說,“但我都不記得了。”


    “你忘得很快,”姚溫玉手背逐漸也熱了起來,“這是好習慣。”


    喬天涯回看姚溫玉,在這短暫的對視裏,忽然探過身,隔著小案,吻到姚溫玉的唇。庭院裏的葉簌簌地掉下來,落在喬天涯的背部,他抬手固定住姚溫玉的下巴。


    藥味是苦的,姚溫玉也是苦的。


    這份苦躥在唇舌間,化到胸腔裏,變作了錐痛。喬天涯覺得痛,也覺得姚溫玉痛。他在吻裏撫摸著姚溫玉的麵頰,就像從來沒有碰過元琢,要在此刻彌補自己。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喬天涯停下來,跟姚溫玉鼻梁相碰。


    “你撒謊,”姚溫玉蒼白的臉上笑了笑,“我是你第一個學生。”


    喬天涯也笑了。


    “喬天涯,”姚溫玉抬指碰到喬天涯的眼睛,“人生不求大功德,平安順遂富貴樂。我祝你功成身退,長命百歲。”


    喬天涯神色不變,眼眶卻紅了,他說:“怎麽不祝我覓得良緣,子孫滿堂。”


    姚溫玉不想說。


    “你也撒謊,”喬天涯說,“你早就會這首曲子了。”


    “元琢今生赴你三月約,”姚溫玉收回手,“無憾了。”


    風拂動他們倆人的袖袍,明明挨得這般近,卻又離得那樣遠。


    作者有話要說:  12:選自《資治通鑒》


    3:選自孟浩然·《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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