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睡醒了。


    他把雙臂枕得發麻,睜開眼盯了會兒帳篷, 覺得自己夢到了闃都的大雨。


    陸廣白掀簾而入, 在門口用巾帕抹著脖頸間的濕汗,說:“巡察的鷹在靠東的地方發現了獵隼, 骨津在那裏找到了馬隊經過的痕跡,是胡鹿部的押運隊。”他把巾帕擱回銅盆裏淘洗, “阿木爾不肯受降, 這是要背水一戰。”


    蕭馳野翻身而起, 屈腿架著一隻胳臂, 說:“臨近冬天,胡鹿部不能放羊, 這是他們最後的糧食。”


    “阿木爾執意不出來,是在養精蓄銳,看穿了你想守株待兔的心思。”陸廣白把巾帕搭好, “他在拖延時間。”


    胡鹿部為了供應哈森, 傾盡全族之力, 現在供應阿木爾的糧食都是全族口糧, 想要挺過這個嚴冬,他們必須屠宰自己的牛羊。阿木爾是強弩末矢, 他還在等待什麽?


    帳篷門口的簾子卷了上去, 蕭馳野站起身,微微屈身,鑽出帳篷。他眺望著無垠的沙丘,猛從旗杆上飛下來, 落到蕭馳野抬起的右臂上。


    “阿木爾是個好將軍,”蕭馳野說,“但他更是個好政客。”


    阿木爾擅長牽製,他開辟南北戰場、組建黑白蠍子都是為了更好的牽製。他老了,不能再像哈森那樣驍勇戰場,但是這不意味著他麵對蕭馳野束手無策。他如今大勢已去,能讓蕭馳野退兵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先擊潰蕭馳野的後盾沈澤川。


    蕭馳野眼神犀利,回頭看著陸廣白說:“他在等闃都的消息。”


    * * *


    澹台虎這一聲像是捅了馬蜂窩,還沒有避閃,就被彈出的彎刀削掉了發髻。烏發“嘩”地散開,短了一大截,中間險些禿掉!


    “狗日的,”澹台虎抓起把短發,“裏通外合,真正賣國的雜種在這裏!”


    雨珠隨著刀鋒飛濺而起,無數軍士橫刀撞上去,在通道內抵著相互的鎧甲,卯足勁前突。雜軍們極少數帶著彎刀,這兵器太醒目,他們更多的人選擇在佩刀側旁帶棱刺。


    “城門已破,”沈澤川當機立斷,“啪”地收起折扇,“告訴神威,闃都內藏著邊沙人,我們不進也得進了。”


    費盛不敢耽擱,扔掉銳箭,在翻身上馬的同時對下屬指向來路,喊道:“傳府君令——”


    岑愈帶著學生還沒有回到闃都城內,就見前方有人策馬疾行,衝入營地,朝著軍帳高喊著:“闃都內藏邊沙騎兵,萬人性命皆在瞬息之間,高仲雄聽命!”


    高仲雄猛然推開雜亂的紙張,握起了筆,在暴雨聲催中蘸著墨,靜氣凝神。


    “天助府君,”姚溫玉臨窗咳嗽,在輕喘裏撐著身體,對高仲雄說,“闃都此舉無異於自戕,沈衛國賊之名今日可以彈冠讓賢了。神威,府君是要你告訴天下人,內患在闃都。”


    蠍子來得太妙了,就像先前貿然動兵的邵成碧一樣,給了沈澤川足夠的理由。守備軍攻入城內不能殺生,想要擺平數萬雜軍很是棘手,可是這些雜軍一旦變成了蠍子,就是外敵!


    “外敵當前,國門已破,有道之主策馬而來,這是天命!”姚溫玉掩住口,在咳聲裏嗆了幾回,最終扶著床沿,勉強笑出聲,“棋入朝局身不由己,太傅了得,風泉這把弑君刀,我們接穩了。”他抬起潮濕的眼眸,看著大雨,沙啞地說,“薛延清敗了!”


    薛修卓在暴雨裏勝一局,殺掉了齊惠連,驅趕了姚溫玉,逼死了海良宜,可他也同樣受製於棋子,陸廣白反叛,蕭馳野歸群,沈澤川定博,所謂的算無遺策皆是假象,他是被自己逼到了絕處!他費盡心思找蠍子,豈料蠍子就在他身邊。


    齊惠連在陰溝裏翻過船,風泉不明白,聰明人絕不會重蹈覆轍。太子敗在了叛徒身上,齊惠連斷然不會讓沈澤川再敗在內鬼身上。東宮僚屬那麽多,齊惠連為什麽偏偏要選擇邵、喬兩家?


    因為太愧疚了。


    比起從始至終都在為了東宮傾盡全力的其他人,邵成碧就是那個“死結”。他隸屬兵部沒有做過壞事,隻是因為太重感情亂了公私。他為了保全喬氏委曲求全,但是喬康海仍然死了。他背叛了東宮舊主,卻沒有救回任何人,連同自己的兒子都丟了。這僅僅是個開始,中博兵敗案爆發的那一刻,邵成碧就畫地為牢,成為了“良心”這兩個字永生永世的囚徒。


    這筆血債超過了邵成碧的一切私情,為此他能戳瞎自己的眼睛,藥壞自己的嗓子,再送出自己的兒子。他跪在佛像前痛哭,可是齊惠連不用他。


    這是齊惠連最狠也最高明的地方。


    太傅活著沒有用過邵成碧,他死了,每過一日,無用的邵成碧就痛苦一分。邵成碧被這份痛苦和愧疚鞭策著,他也同樣鞭策著風泉。風泉在縫隙裏殘喘,不論他究竟是誰的棋子,齊惠連都敢把他的枷鎖賭在“父親”兩個字上。邵成碧就是風泉的鎖,不管死活。風泉在跟邵成碧訣別的那一刻,剃刀都抵在了邵成碧的頸邊,卻沒有下去手。


    薛修卓把人當作棋子,齊惠連把棋子當作人。他在昭罪寺教導沈澤川製衡權術,所有弱點都拿捏在“情”字上。


    沈澤川睜開眼,看見了正東門的盡頭。


    雨雪如簾,舊景模糊。


    齊惠連的身影似乎還站在那裏,他高舉著雙臂,拉扯著鎖鏈,在最後的仰頭呐喊裏不肯回頭看沈澤川一眼。


    蘭舟啊。


    不要怕。


    沈澤川閉上眼,再睜開,風踏霜衣猛然前奔,袖袍在霜雪的撲打裏蕩開,帶動兩側的疾風。他就像陰雲裏即將歸鞘的寒鋒,勢必要在此刻捅穿天地。


    得道者,天經地義!


    暴雷仿佛是貼著頭皮炸響,羅牧已經失去了對雜軍的控製,他在亂軍裏倉皇後退,對朝臣們喊道:“……軍變了!”


    雨雪迷眼,薛修卓站不穩,他與一眾朝臣站在城牆上,看沈澤川匹馬當先,守備軍士氣高漲,追隨那白衣前進,勢不可擋!南側門的禁軍與都軍相遇,他們對於闃都的巷道走向比都軍更了解,在此巷戰絕無敵手。


    血噴濺在牆壁,酒旗雜攤跟著廝殺翻滾在地。


    沈澤川驅馬進入通道,就如同他所想的那般,從正麵踏開了闃都的大門。側旁的費盛高舉中博旗,守備軍冒著牆頭箭雨紛紛過境。


    “城破了——!”太學門前傳出一聲淒厲地哭喊,接著數千學子在飛迸的冰碴子裏齊聲大哭。


    孔湫蹣跚前行,扶著牆垛哭道:“大周百年國祚啊……”


    菩提山巔的銅鍾“哐當”撞響,悠長的鍾聲蕩起風浪,驚飛層雲重疊間的鳥雀。城門轟然倒下,無數檄文翻飛在空中。


    薛修卓兩頰濕冷,他仰頭看著陰雲,一直以來施加於兩肩的重擔,隨著城門的倒塌,一並灰飛煙滅。他抬手抹掉麵頰的雨水,聽見了四起的啼哭聲。


    到頭了。


    薛修卓的眼眸宛如死寂的潭水,他沉默地扔掉了腰牌,那鐫刻著李氏金輝的腰牌掉在地上,被經過的馬蹄踏斷,分跌在泥窪中。


    澹台虎頂著彎刀,把對方推得向後退,腳步淩亂。他猛地掄刀斜劈,刃口蹭著彎刀將對方的手指削斷。澹台虎踹翻對方,揮刀為沈澤川破開血路,聲嘶力竭:“殺敵!”


    * * *


    喬天涯的劍刃抵在指腹,殿外的雨還在下,風卻停了。白紗都垂落在地,他腳下的小水窪倒映著點點鋒芒。


    風泉抬指,推倒了最後那盞燈。他袖口蹭著微亮的火光,說:“你做沈澤川的刀,要殺我。”


    喬天涯那縷額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


    風泉不知是哭是笑,藏在黑暗裏肩頭聳動,輕輕拍打著手掌。


    水珠沿著發縷,滴答在喬天涯的鼻梁。他的劍快到瞬息出鞘,在雪光乍亮的時候發出鐵器碰撞的“砰”聲,擊掉了飛擲而來的鐵針。


    衣帽官人立在白紗後麵,抬臂扯掉了頭上的帽子。明理堂內隻有風泉的“咯咯”聲,無聲無息出現的衣帽官人如同鬼魅,跟喬天涯隔著白紗對視。


    水珠發出輕“啪”的掉落聲。


    喬天涯的身形就像勃然暴怒的豹子,已經彈躍而起。他所有的不甘都化在劍鋒中,削破白紗,刺得衣帽官人飛步後退。


    衣帽官人窄袖藏鋒,抬指間數道銀線齊發,在喬天涯避閃時釘在朱柱上,緊接著點地淩空翻,借著銀線身輕如燕。


    燈油淌在地上,火舌舔舐地板,追著風泉的袖袍燒了起來。


    * * *


    即便守備軍不殺百姓,百姓也在混亂裏四處奔逃。街頭太亂了,澹台虎推搡著百姓,生怕蠍子渾水摸魚。


    “驅散百姓!”澹台虎掌心都是血,滑膩膩的握不住刀。


    但是來不及,堵塞在街道上的百姓撞進蠍子的隊列,天這麽黑,他們難以分辨對方究竟是誰。蠍子持著彎刀殺人,提起腦袋,操著一口流利的大周話:“府君說,屠盡闃都!”


    費盛打起火把,在疾馳裏呼喊:“邊沙禿子混入城中,羅牧的雜軍實為亂賊!不想死的就快跑!”


    道中驚慌的百姓哪裏聽得見費盛的聲音,他們擁擠在蠍子前,在死人以後,又掉頭蜂擁向守備軍。這大街不夠寬敞,後邊還堵著倒地的撞車,守備軍被人群衝亂了陣型。


    蠍子沒穿甲,他們混在亂跑的百姓中,經過守備軍時冷不丁地就是一刺,前頭猝不及防的守備軍當即倒了十幾個。


    “中博叛黨殺人了!”


    狼狽逃命的百姓掩麵大哭,進退維穀,在重影層疊裏錯把蠍子當作守備軍,誤以為自己已經進了守備軍的包圍,一時間哭聲震天。


    棘手!


    費盛掉轉馬頭,回到沈澤川身邊,說:“主子,這可怎麽辦?幾條大道都堵死了!”


    此刻天已暗,各處著火的旗幟燃在半空,雨勢轉小,那點雪花也變得如絮如浮沫。


    沈澤川握著韁繩,看向城牆,說:“點亮望樓,奪門鳴警鍾,讓突破南側門的禁軍打開街道口。”


    兩側守備軍迅速通過,牆垛間的箭所剩無幾,城下到處都在短兵相接。守備軍的火把陡然點亮,搶奪望樓變得尤為重要。


    沈澤川身上帶著短刃,在馬過人群時側旁生風,他頓時避閃,頰邊“唰”地突過棱刺,帶起的殘風拂出微冷的寒意。


    短刃猛地出鞘,在沈澤川的左手間飛旋,“砰”地撞開棱刺。但是他傷勢沒愈,這一下僅僅把蠍子的棱刺打斜了。蠍子當即鬆開手,在棱刺掉落時一把翻握住,接著橫刺向沈澤川的脖頸。


    頭頂的旗幟突然燃燒起來,滿天灰燼兜頭飛舞,沈澤川在旗幟燃起的那一刻就借力翻下馬背。風踏霜衣心有靈犀地跑動,他已經躲過橫刺,跟著風踏霜衣虛躍幾步。蠍子捉了個空,在短暫的失神中,被沈澤川擒住了打出的手臂。


    蠍子一怔,繼而大喜,用邊沙話說:“他沒有力——”


    這句話還沒有講完,沈澤川已然鬆手,他左手沿著蠍子的臂側猛拍,蠍子以為他要過肩摔,當即邁開條腿,準備穩住下盤,豈料沈澤川旋身一腳正踹在蠍子胸口。


    蠍子雙臂打開,震聲道:“蚍蜉撼樹!”


    沈澤川修長的雙指斜點向蠍子眉心,蠍子疑心有詐,頓時閉眼。誰知沈澤川極輕地笑了聲,脫手的短刃落向下方,他單腳承力,再度旋身,把短刃側踹向蠍子,蠍子不防,被短刃猛地釘住了下腹,在血花噴濺裏號啕慘叫。


    沈澤川充耳不聞,後方火光驟亮,他的身影隨著火光的挪動在這裏拉長。


    費盛見機暴喝:“羅牧勾結邊沙人,外敵就混在城中,守備軍殺敵,其餘人速速讓開!”


    東門望樓上的火把迎天而晃,踩欄杆的守備軍高舉中博腰牌,用盡全力,朝下大吼道:“府君令——殺外敵,殺亂軍,殺賊子!”


    蠍子眼見煽動無用,通道又被守備軍堵得水泄不通,隻能撤向原路。整個闃都都混亂無序,死守城門的都軍被禁軍殺成了血河。


    牆垛已經被砸塌了大半,薛修卓的官袍被刮爛,他狼狽不堪,直到被人狠狠拽動。


    啞兒牽著錦哥兒,肩頭掛著包袱,在嘈雜中衝薛修卓“啊啊”地做著手勢,把薛修卓拖向台階。


    薛修卓踉蹌幾步,撐著牆壁,看向錦哥兒。錦哥兒是薛修易的兒子,被薛修卓養在身邊,此刻嚇得滿麵淚痕,兀自牽著薛修卓的衣角忍淚道:“叔、叔叔!”


    啞兒焦急地跺腳,不斷扯動薛修卓的官袍,示意薛修卓快跑。


    薛修卓抬手,摸了摸錦哥兒的臉頰,他說:“你是好孩子。”


    錦哥兒仰頭,覺得麵頰上沾到了雨水。


    薛修卓佝僂著身軀,背過光,掩蓋住了所有軟弱。他這一生隻有這片刻停留,仿佛隻有這一刻,是屬於他這個人的。


    啞兒無端哭起來,扯著嗓子朝薛修卓大聲“啊”,把手指拽到通紅。


    薛修卓重抬起身,輕輕掙開啞兒的束縛。他推了把啞兒的肩頭,說:“你們走吧。”


    錦哥兒大聲啜泣,拉著薛修卓喊:“叔叔!”


    薛修卓置若罔聞。


    今夜的雨比兩年前小,他卻看到了同樣黯淡的天空。獨行客守著這座城,早在天光覆滅前就聽到了腐朽的回響,可是他好不甘心,曾經屹立在此的龐然大物要以這樣的方式寂寥退場。


    薛修卓踩著台階,緩慢地走下去。他孤寂地走,沒有回過一次頭。


    “你在中博力推黃冊,”薛修卓駐步,對沈澤川說,“是元琢的功勞啊。”


    沈澤川沒有答話。


    昏暗的人影裏,薛修卓拂掉袖間的灰塵,道:“我推崇齊惠連,走上了他的道路,”他注視著沈澤川,“卻沒有他狠。”


    賭一條命,太簡單了,難在敢不敢把這條命放在局中。齊惠連什麽都敢,他癲狂行事的背後是對沈澤川的信賴。


    蘭舟不是他的棋子。


    正因為如此,齊惠連什麽都沒有給蘭舟留下。沈澤川不需要約束,齊惠連拂過他的發頂,在那五年的朝夕與共裏,為蘭舟指明了方向。


    先生授你以詩書,許你表字為蘭舟。


    這就是齊惠連的所有。


    “大周曆經豪雄的時代,數百年,連外強都沒能擊破這扇門,如今敗給了你,”薛修卓望著沈澤川,“一條釜底的遊魚。”


    “我聽過許多猜測,就連元琢也幻想過,我也許是沈衛留藏的李氏血脈,”沈澤川側過眼眸,看向王宮,“但我就是罪臣子。天下對皇嗣趨之若鶩,唯獨先生反其道而行。”


    得道者,非天定。


    “齊惠連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我佩服。”薛修卓深深呼出口氣,接著沉聲說,“吾主年少,今日前來投降的,是我薛修卓。城門已破,官道已開,沈澤川,勿殺無辜——我來迎你!”


    他這一聲猶如驚雷,炸得城頭朝臣們癱作一團。開門受降乃是千古恥辱,今日他薛延清獨擔了!


    “不……”孔湫痛聲疾呼,捶胸頓足,“大周啊……”


    朝臣們如喪考妣,相互攙扶著悲痛欲絕。


    投降意味著幹戈停止,中博剩餘的守備軍不必再推進,闃都破了,背後的厥西十三城還能安然無恙,那是實幹派幾年的心血,還是大周僅存的糧倉。


    孔湫明白,這是最後的良策,他們在與中博的博弈中全軍覆沒。薛修卓這一迎,大周就此不複存在。


    孔湫幾欲癱倒,他扒著牆垛,老淚縱橫:“今日天下易主,是我等無能。”他仰頭看空中的亂絮糾纏著檄文,逐漸露出剛毅之色。


    沈澤川見孔湫神情有變,便知不好。


    陰沉沉的天幕遮雲蔽月,雨珠滾濺,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說罷官袍一振,就要躍下城牆來殉國了。


    費盛一驚,暗道一聲麻煩了!薛修卓迎君受降還沒有交出大周玉璽,孔湫這一跳的消息傳到明日,就是沈澤川強逼所至!


    費盛對攻上城牆的守備軍大喊:“攔住他!”


    朝臣簇擁著孔湫,守備軍再快也撥不開人群。隻見孔湫的官袍臨風鼓動,身軀已經傾過牆垛,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後方忽然撲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聲喊道:“元輔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頓,蹭掉了牆頭碎磚。他撐著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來。


    梁漼山汗如泉湧,他拖著孔湫向後退,兩隻手臂都在抖。他驚魂未定,透過黑夜和火光,滿麵汗水。


    * * *


    馬車在奔向正西門的途中受襲,各個街道口都擠著車馬。富貴人家收拾家當,想要趁亂從正西門逃跑,因此把這條路堵了個徹底。


    近衛勒著韁繩,揮動馬鞭驅趕百姓,喝道:“讓開,快讓開!”


    側旁的車馬撞過來,驚呼聲頓起。人太多了,就像鍋攪糊的粥,馬車根本無法再近一步。


    車簾晃動,李劍霆看見了高聳入雲的殿宇,聽見了銅鍾的聲音。


    “城破啦,”韓靳在街頭赤腳奔跑,他跳起來,捉著亂飛的檄文,瘋瘋癲癲地大笑,“城破啦!”


    “薛修卓投降,”有人仰天痛哭,“大周亡了!”


    李劍霆胸口劇痛,她顫抖的手指掀開車簾,在急促地喘息中,突然前傾,嘔吐起來。疾風吹著她淩亂的發縷,細雨蒙麵,她伏動的背部隱約突出骨頭。


    薛修卓說的最後這段路,是替她受辱。


    李劍霆的身體也顫抖起來,寒意砭骨,啞聲而笑。她與薛修卓相互相成,卻沒有半點師生情誼,薛修卓不需要,李劍霆也不需要,到此刻,薛修卓也是在貫徹“臣”這一字。


    □□山沒有回來,李劍霆逃往厥西也不過是在苟延殘喘。大周已經亡了,沈澤川不僅坐擁強兵,還有民望。他們在八城的心血拱手讓人,那些沒做完的事情,都將在今夜以後,成為沈澤川的徽章。


    “苟且餘生東躲西藏,”李劍霆抬眸,望著雨,“……何其無趣啊。”


    李劍霆半生都在“藏”,她是見不了光的那條命。但是她竭力掙紮了,輸贏有數,她敗了,她認。


    “皇——”近衛抓不穩韁繩,看李劍霆跳下來。


    李劍霆淋著雨,抬臂紮起散開的發。數萬人向西奔逃,唯獨她孤身向東,成為人潮裏逆流的獨影。


    韓靳攥著檄文,手舞足蹈地在潮浪裏歡歌。他快樂地蹦跳,追上李劍霆,咧著嘴笑:“我找我大哥!”


    明理堂燃起火光。


    李劍霆俯身,撿起掉落在路上的破鼓。她拍了拍,那鼓悶悶地響起來。


    “去宮裏嗎?”


    韓靳拍手,說:“去去去!”


    亂軍拚殺,李劍霆不再看任何人,她擊著那破鼓,跟瘋子一起肆意大笑,朝著王宮的方向邁步放聲。


    “我本放逐臣,又為亂世雄。聖賢招文席,英豪進吾觳。”


    天蒼蒼無明光,孔湫與朝臣們淚盡城牆。


    “蕭關聞邊笳,鐵蹄逐寒水。老將秣馬行,瀌雪征衣重。”


    離北的石碑屹立春秋,蕭方旭的戰刀覆上薄雪。枯草間鐵騎馳騁,蕭既明下馬,垂手替刀抹去了殘雪。


    “山雪明霜星,狼戾殺豺鷹。”


    茶石河浪濤滾滾,消損的赤緹花隱沒於長流。


    “歸鞘撣袖塵,閑雲濯紅纓。病仙攜酒遊,鬆月空弦音。”


    姚溫玉俯身咳嗽,帕子再度被血染紅。他望出帳篷,視線被重霧阻擋。喬天涯劍已歸鞘,在火與雨的撲打中,看向風泉。


    “明堂歡宴起,破盞擊筷飲。”


    李劍霆拍著破鼓,穿梭在朱紅的城牆內。


    “且盡杯中酒,縱歡高殿裏。”


    明理堂的火勢衝天,把周圍照得通亮,往前就是熊熊火海。韓靳奮臂奔跑,李劍霆回過頭,再望一望闃都。她的手指輕敲著鼓麵,鼓卻不再發出聲響。她在烈火裏神情恍惚,啞聲清唱著:“……醉倒狂歌中……無須問功名……”


    明理堂的漆柱轟然坍塌,濺起火浪。火星迸到李劍霆的裙擺上,沿著花紋燃燒。她轉過身,被大火吞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進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酒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酒卿並收藏將進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