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李家染坊的庫房裏就堆滿了李謹言指定的紅色染料。染坊的掌櫃親自上門,告知了李謹言這個消息。


    “三少,凡是北六省內的洋行,下邊的人都跑遍了。”


    掌櫃的名叫李秉,祖上三代都在李家做事,李秉本人頗有些才幹,李謹言的父親當時正在為染坊和布莊的生意奔走,李秉就在那時入了李慶隆的眼,等到染坊和布莊的生意有了改善之後,就被提拔成了染坊的大掌櫃。李秉和李府之前的大管家李成是堂兄弟,李家的人私底下都說,這兄弟倆一內一外,都是二老爺的心腹,當真是前途無量。


    可天有不測風雲,李慶隆被請去南方政府任職,不出一年就死了,李慶昌接管了李家的生意,大夫人管理李家內宅,李成被李東頂了,一氣之下,離開了李家。李秉的位置,一時之間卻找不到人來頂替,李慶昌也隻好繼續用著他。即便想真正把李家的生意掌控在自己手裏,李慶昌也不敢輕易在這些大掌櫃的身上開刀,否則,李老太爺第一個饒不了他。其他人就沒李秉這麽好的運氣了,在李慶昌插手李家生意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凡是李慶隆提拔上來的,或者是和這些人沾親帶故的,都被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或辭退,或趕走,這也是造成李家染坊和布莊生意一蹶不振的重要原因。


    李老太爺不是不知道這些事情,他明裏暗裏提點了幾次,李慶昌表麵上答應得挺好,背地裏還是該怎麽幹,就怎麽幹。大夫人在李府內宅做起事來更是沒什麽忌諱,李錦琴和李謹行有了大夫人的撐腰,才敢把李謹言推進冰窟窿,還硬是讓人攔著不許救。


    後來,李慶昌又自作主張,和樓家結了親,李家大房和二房的矛盾徹底擺在了台麵上。


    老太太趙氏冷眼看著這些,也不言語。等到樓家正式把下聘和迎娶的日子定下來之後,拿著樓家送來的帖子,冷笑一聲,“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一旁的大丫頭臘梅正給老太太捶腿,聽到老太太的話,動作頓了一下,下意識的咬了一下嘴唇。老太太轉過頭,不出聲的看著她,眼神像是淬了毒的針,臘梅的臉頓時變得煞白。


    “臘梅,你伺候我幾年了?五年還是六年?”


    “奴婢,奴婢從十三歲起伺候老太太,已經……已經六年了。”


    “哦。”老太太緩緩合上雙眼,有些幹枯的手搭在了寬大外套的衣擺上,“十九了,是個大姑娘了,難怪了。”


    “老太太……我……”臘梅的話說不下去了。


    “我前兒給了謹言幾本冊子,是你告訴了老大吧?當初寫著謹言生辰八字的批命簽紙,也是你從我屋裏給偷出去的吧?”老太太睜開了雙眼,倚在繡著花開富貴的靠枕上,語氣平緩的問道:“你是想跟著大老爺?還是看上了大少爺?和我說說,我身邊的丫頭,進了大房,怎麽說,也得是個姨娘。”


    “老太太!”


    臘梅嚇得一咕嚕從床沿上跌到了地上,爬起來雙膝跪倒,不住的磕頭,“老太太,奴婢錯了,您繞了奴婢這一遭吧!”


    老太太看著在地上磕頭的臘梅,臉上的笑容愈發和藹,“現在民國了,不興說奴婢長奴婢短的,你既然和大房好,我就成全了你。”


    臘梅聽到老太太的話,徹底的軟倒在了地上。


    一直等在在門外的大丫頭春梅帶著兩個婆子走了進來,婆子抓起了臘梅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春梅看著失魂落魄的臘梅,臉上揚起了笑容:“臘梅姐姐,妹妹在這裏恭喜你了。”


    老太太招手叫-春梅過去,春梅走過去坐到床沿邊上,乖巧的給老太太捶腿,一邊不忘說道:“老太太,您看,臘梅姐姐都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太太擺擺手,兩個婆子立刻將臘梅拖了出去,不出半天,換了衣裳,戴上首飾,打扮一新的臘梅就被送到了大房,送去的人口口聲聲告訴大夫人,臘梅是老太太給大老爺做姨娘的。


    等到人離開,大夫人的屋裏又想起了瓷器碎裂的聲音。大老爺的另一房姨太太蘇秀華靠在門邊,踩著門檻,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看著大夫人房裏的熱鬧。等到紅腫著半邊臉的臘梅被從屋裏帶出來,還能隱約聽到大夫人的罵聲:“賤——人!不要臉的騷——貨!”


    蘇秀華跟了李大老爺八年,明裏暗裏吃了大夫人不少的虧,可是知道這官家小姐出身的大夫人,私下裏是個什麽樣子,看著低頭走過去的臘梅,眼中閃過一抹憐憫,隨即迅速隱去。嗤笑了一聲,她自己都這樣了,還有閑心去可憐別人?這丫頭能不聲不響的勾搭上大老爺,被老太太親自派人送來,可見也是個有手段的,今後,這西屋可要熱鬧上不少了。


    蘇秀華呸的吐掉了瓜子皮,冷笑兩聲,簾子一甩,門一關,想起大夫人氣得臉色鐵青的樣子,撲到床上,嗬嗬笑了起來。


    半晌,臉上的笑容驀地收起,纖巧白皙的手摸著自己的小腹,眼中閃過了一抹狠辣。


    老太太和大房的鬥法,絲毫影響不到李謹言。他現在恨不能背生雙翼,立刻就飛去染坊。可他也知道,這事情急不得。曆史上磺胺的發明人多馬克遠在德國,現在還是個孩子。自己空有滿腦子的理論知識,可理論不代表實際,讓他親自動手把磺胺合成出來,根本想都不要想。


    李謹言最初想要通過李秉等人招人,目標是專業對口的留學生。可現在的留學生,無論是政府公派還是自己遠渡重洋學成歸國的,都屬於高精尖人才,大都被南北政府或者其下的軍政府收攏去做事,學習化學醫藥的更是少之又少,別看李謹言,就是李家,人家也根本看不上。


    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


    這仍是時下大部分人腦子裏根深蒂固的想法。就算是愛國的熱血青年,想要發揮自身的才幹,首先想到的,也是到政府和軍隊中做事,而不是和一個空有錢財,卻沒什麽實權的商人合作。哪怕李家有著愛國商人的名號,也是一樣。


    清朝的洋務運動發展了幾十年,甲午戰爭之後,以張騫為代表的民族資本家和愛國人士,也發出了通過實業和教育來富強國家的聲音。可時至今日,偌大的國家,南北分裂,軍閥橫行,手握巨資的商人,反倒成了軍閥眼中的肥羊。


    李謹言知道光靠自己,走通這條路很難,他一開始就想到了樓家。可隻憑幾句話,紅口白牙的,不說樓大帥,樓少帥都未必信他。要想和樓家合作,他就必須拿出讓對方信服的東西。


    李謹言沉思了半晌,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墨水瓶,藏青色的衣袖染上了墨漬。李謹言苦笑了一聲,又要被枝兒念叨了,這丫頭昨天還說,這墨水難洗,就算打兩遍胰子也不管用。


    胰子?!


    倏地,李謹言眼中閃過了一抹亮光。


    磺胺有難度,做幾塊香皂出來卻難不倒他。仔細想想,國內的肥雲造業才剛剛起步,就算在歐洲,製皂工藝也剛工業化不久,目前生產的大多是單一種類的肥皂,和後世五花八門的香皂,根本就不能比。


    李謹言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手工皂!當初他為了討好女友,特地從網上查找了資料,原料不難找,製作過程也算得上簡單,雖說花費的時間要長一些,比起磺胺,這至少是自己實打實能拿出來的東西。


    沒人會拒絕送上們的錢財吧?


    樓家願意和李家結親,除了他的八字命格和樓少帥對得上,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為了李家的銀子吧?自己主動把銀子奉上,看到了實在的利益,加上自己的身份,想從樓家得到助力,應該不是太難的事。北六省,可是樓大帥的一言堂,到時,大兵扛著槍找上門,不會有人再敢隨便甩臉子。


    李謹言茅塞頓開,幹嘛一開始就挑戰高難度呢?從簡單處入手,才是根本。


    窗外又飄起了雪花,一支紅梅卻在冷風中傲然綻放。


    距離樓家送聘的日子還有兩天,二夫人也忙了起來,自從老太太房裏的臘梅被送進了大房,李家西屋就開始熱鬧,一天照三遍的吵,有幾次還動起了手,李大老爺被妻妾吵得頭疼,又傳出了秀華姨太太有了身孕的消息,沒等李大老爺高興兩天,秀華姨太太就被大小姐李錦琴給推倒在了雪地裏,孩子沒保住,秀華姨太太醒來之後,鬧著要上吊,李大老爺為了安慰她,狠狠訓斥了李大小姐一頓,李錦琴不服氣,頂撞了李大老爺幾句,又叫嚷著自己根本沒碰到姨太太,是她自己摔的,卻賴到她的頭上。


    秀華姨太太直接給李錦琴跪下了,聲淚俱下的說道:“大小姐,是我的錯,可,可孩子是無辜的啊,他是你的弟弟啊……”


    “呸!”李錦琴壓根沒意識到蘇秀華在話裏給她下了套:“誰知道那個下流種子是個什麽東西,王八羔子的賤——種,和我有什麽關係,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李錦琴話一出口,李大老爺的臉色就變了,說秀華姨太太肚子裏懷的是個賤——種,那他成什麽了?!


    大夫人想捂住李錦琴的嘴,奈何李大小姐驕橫慣了,仍舊不依不饒的叫罵著,李謹行也上前湊熱鬧,一腳踢在了秀華姨太太的心口上。蘇秀華眼中閃過一抹寒光,不閃不避,被踢了個正著,直接倒進了李大老爺的懷裏,噴出了一口血來。


    李大老爺氣得臉色鐵青,大喝:“反了,當真是反了,你這個孽子!”


    就要揮手去打李謹行,大夫人一頭撞在了大老爺的懷裏,哭叫著:“你要打謹行,不如打死我!我們娘三也好作伴,等到謹丞回來,看看他爹多能耐,為了個姨太太,就打死了他娘和他弟妹!”


    大夫人哭喊著,也顧不得顏麵了,秀華姨太太已經被抬進了屋裏,丫頭急急忙忙又去請大夫。臘梅趁機在一旁挑撥,三言兩語的,西屋裏的這把火,燒得更旺了,直鬧了一天,到了半夜也沒消停。第二天,大老爺也沒去上班,據說,是被大夫人抓花了臉,根本就出不了門了。


    “嫂子,你可沒看見,當時那個熱鬧啊,比得上舊日裏請年酒,戲台上唱戲的了。”


    三夫人一邊幫二夫人整理著婚禮宴請的名帖,一邊嗬嗬的笑著,二夫人想想當時的情景,也覺得可樂。


    “要我說,這蘇秀華當真是狠得下心,對自己都能下狠手。”


    “這怎麽說?”


    二夫人奇怪的看了三夫人一眼,三夫人見屋子裏沒旁人,湊到二夫人的耳邊,壓低了聲音:“我身邊的一個丫頭和她屋裏的畫眉說得上話,據說,蘇秀華私底下找大夫看過了,這一胎懷著本就不穩,大夫說,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啊?”


    二夫人當真是吃驚了,“真的?”


    “真的。”三夫人點點頭。


    二夫人看著手裏大紅的請帖,歎了口氣,“誰也不容易。”


    三夫人哼了一聲,“看著吧,先是一個蘇秀華,又來一個臘梅,夠咱們那大嫂喝一壺的了。你說,老太太會不會事先就知道?否則,怎麽會突然就把臘梅送過去了?”


    “這是哪跟哪啊。”二夫人嗔了三夫人一眼,“這和老太太有什麽關係,別胡說。”


    “是,我胡說。”三夫人挑起了修得精細的眉毛,“就當是我在胡說。”


    “你啊。”


    妯娌倆正說著話,李謹言掀開簾子走了進來,笑著說道:“娘,三嬸,在忙呢?”


    “言兒來了,快過來。”


    李謹言走到二夫人身邊,掃了一眼桌子上大紅燙金的喜帖,嘴角不著痕跡的抽了一下,隨即將手裏的木盒子放到了二夫人的麵前,“娘,你看看。”


    “給我的?”


    “恩,您看看,喜歡不?”


    二夫人已經掀開了木盒的蓋子,沒等她說話,三夫人卻已經出聲了,“這是香皂?”


    “還是三嬸有見識。”李謹言拿起一塊,遞給三夫人:“肥皂用多了傷手,市麵上在賣的香皂也沒有我做的這個好。”


    “是嗎?”三夫人用帕子墊著接了過來,湊到鼻子下邊聞了聞:“還別說,這味道還真比你三叔弄回來的那些好。”


    李謹言笑道:“這可是侄子我親手做的。”


    “你做的?”二夫人當先詫異的問道:“親手做的?”


    “當然了。”李謹言又取出了一個小點的盒子,打開,裏麵是三朵香皂花,雖然樣子略顯粗糙,可還是讓二夫人和三夫人都眼睛發亮。


    “虧你怎麽想出來的。”


    三夫人捧著盒子就不撒手了,“嫂子,你讓讓我,這個就給我吧,回頭讓侄子再給你做。”


    二夫人笑道:“都多大個人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行,給你。”


    三夫人忙招呼丫頭進來,把盒子收好,“快給我送回去,省得嫂子反悔了。”


    “哎!”


    丫頭不知道盒子裏裝的是香皂,還以為是什麽珠寶首飾,小心翼翼的捧著,李謹言勾了勾嘴角,看來,這生意的確有門。


    等到三夫人離開,二夫人問李謹言,“是想要做這個生意?”


    李謹言摸摸鼻子,“娘果真是明察秋毫,巾幗英雄!”


    “別給你娘灌迷湯!”二夫人不清不重的拍了李謹言一下,“娘不問你這方子是哪裏來的,可你想好沒有,這生意做起來,是算李家的還是?”


    二夫人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李家還沒分家,雖說李謹言做生意的本錢可以從他的“嫁妝”裏麵出,若李大老爺如果起了心思,李老太爺發話,他們還真沒太好的辦法。他們關起門和李慶昌針鋒相對沒大礙,她是李慶昌的弟媳,是平輩,可如果牽扯上李老太爺,事情就麻煩了。


    二夫人趙鳳芸也算是了解自己的公公,為了李家,他當真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李謹言知道二夫人的擔心,便將自己之前的計劃說了出來,不過,磺胺的事情暫且瞞著,畢竟,在這個年月,比起香援類的,抗菌消炎類的藥物價值,堪比黃金。


    “這個生意,我打算交給樓家。”


    “給樓家?”


    “對。”李謹言說道:“娘,這隻是個小生意,你放心,兒子是不會吃虧的。”


    二夫人見李謹言的態度堅決,便也沒繼續問下去,既然兒子樂意,她還有什麽好反對的?何況,兒子今後是要在樓家生活的,這麽做,也能讓他在樓家站得更穩。難道,兒子一開始就想到了這些?


    如果李謹言知道二夫人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麽,當真會頭頂滑下三道黑線,肯定會說一句:娘,腦補不是個好習慣,您當真是想得太多了。


    公曆1911年12月16日,農曆辛亥年十月二十六,是樓家下聘的日子。


    一大早,李家上下就忙碌起來,連日來雞飛狗跳,就沒消停過的大房,也難得的安靜下來。


    早上十點,李家的正門大開,大老爺裏李慶昌早早的就等在了門口,李謹言也被一起叫來。按理來說,他等在這裏是不合適的,奈何二夫人不方便出麵,作為二房唯一的男丁,他隻能站在了大老爺的身後。難得的是,成日裏不照麵的三老爺李慶雲也出麵了,李謹言對他這個三叔的印象還不錯,當麵笑嗬嗬的和李慶雲打了招呼,至於李慶昌,不在外人麵前,李謹言和李慶雲,都不怎麽愛搭理他。


    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遠處終於傳來了陣陣馬蹄聲,整齊劃一,就像是戰鼓的鼓點,敲擊在眾人的心頭。


    李謹言抬眼望去,一片銀白中,十幾個身著鐵灰色軍裝,一身彪悍之氣的軍人,正策馬而來。打頭的,正是樓逍。


    樓少帥胯——下是一匹黑色的戰馬,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色,身上黑色的鬥篷在冷風中翻飛,露出了猩紅色的襯裏,像是噴灑在銀白世界裏的鮮血。


    李謹言眯起了眼睛,隻覺得雙眼都似乎要被這個策馬踏雪而來的男人刺痛。


    隊伍到了近前,樓逍拉住韁繩,戰馬的兩隻前蹄抬起,發出了意猶未盡的嘶鳴,樓逍從馬上一躍而下,黑色的馬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響,白色的手套包裹著一雙大手,寬大的黑色帽簷,遮擋不住他鋒利的眉眼,整個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開了刃的戰刀。


    這是一個帥到讓人連嫉妒之心都無法升起的男人。


    隨著那個男人的走近,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寂靜無聲起來。


    走到近前,樓逍用手裏的馬鞭頂了頂軍帽,目光專注的看著李謹言,那雙黑色的眸子,仿佛深不見底的千年寒潭。


    這一刻,李謹言突然間明白了,怦然心動,是種什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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