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來的時候張子翔與所有人分享喜悅,把手裏一堆熱巧克力分發給關係好的眾人。最後拎起一杯最大的,給楊佳打電話。


    “差別對待。”李磊雙手握著中杯暖手。


    “重色輕友。”王重江說。


    向笑天不喜歡甜食,張子翔特別給他帶的咖啡。他滿意道:“我覺得正好啊,咖啡喝多了晚上睡不著。”


    “叛徒!”眾人集體鄙視說。


    “你剛幹嗎去了,怎麽回來這麽高興?”吳景男問。


    “他高興一下午了,誰知道犯什麽病。”陸越峰答。


    張子翔一點不在意室友們的唾棄,也不回答眾人的疑問,興衝衝帶著熱巧克力下樓。楊佳在宿舍樓下等著他,笑起來眼睛還是亮晶晶。


    “長胖。”她接過杯子,抱在手裏說。


    張子翔知道她是不想讓他總是破費,也笑:“下學期你可以選《運動、營養與減肥》這個課。不過我覺得你太瘦了,胖點好,健康。”


    楊佳也笑:“你今天心情怎麽這麽好?”


    張子翔本想據實告訴她,想要開口的時候,卻又覺得無從說起。他確實很高興,想在學校裏狂奔,大喊,讓所有人分享他這份高興。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說,如果告訴楊佳梁則正晚上請他吃飯,就憑梁則正在眾人心裏的印象,恐怕不過兩三天他就能以破冰者的身份火到全院。


    楊佳的瞳仁不是純粹的黑,像大多數人一樣,帶著些棕色。在稍稍昏暗的光線下笑起來的時候,遠遠沒有梁則正亮。若是白天,不管是站在陰影下還是迎接明亮的光芒直射,也不像梁則正那樣,帶著一種鑽石般的硬且涼的晶瑩。


    發色也是。


    張子翔看著楊佳的眼睛,楊佳總是能讓他感到放鬆。他笑,踢了踢樓門邊的柱子:“有人請我吃飯賠禮,狠宰一頓。占便宜了,自然樂得很。”


    楊佳捧著杯子,白色的哈氣在夜色裏緩緩上揚。她縮著頭,像一隻小兔:“你真壞。人家誠心誠意。”


    “吃得越貴越說明誠心。”張子翔狡辯,“如果我叫他請我吃食堂,說不定他還忐忑不安,怕我不原諒呢。”


    楊佳笑,大眼睛彎成弧:“那你原諒他了?”


    “對呀。都那麽久沒見了,當然。”張子翔說完,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於是改口,“也不是好久沒見,就是好久沒說話了。”


    “見麵都不說話?”楊佳驚訝,“什麽人惹你這麽生氣?我都沒見過你生氣。”


    楊佳說話的時候偏了下頭,有一瞬間特別像梁則正經常偏過去的角度。張子翔想起晚上在必勝客,梁則正坐在他對麵菜單推給他的樣子,突然走神了。那隻熟悉的戴著表的手在燈光下很漂亮。


    中午高興勁過去,下午見到梁則正時,他還是免不了別扭。在教師休息室等梁則正出來,定好去必勝客,簡單交談後又是一路沒說話。他不說,梁則正居然也不說。


    輕緩的音樂中,兩人坐在角落的沙發座上。雖然依舊沉默著,梁則正看著卻格外柔和。有可能是這段時間稍稍恢複了些體重,也有可能是燈光原因。張子翔看他一眼,他不吭聲,又看他一眼,還是不吭聲。


    於是張子翔伸手一指:“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最小尺寸,還有這個。”他翻了個頁,又去看對麵的人,憤怒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什麽菲力的最貴是吧,這什麽牛,加州牛?三份!!”


    抬起頭的時候,梁則正還是側著頭看窗外。“你可以再多點幾樣,吃不了打包。”他瞥了張子翔一眼,嘴角弧度忽然一翹,說。


    這句話加上這個表情,在張子翔看來是赤|裸裸的諷刺。他二話不說又喚回服務生:“忘點飲料了。還有你們那個蝸牛,一份幾隻?”


    “六隻。”服務生微笑著答。


    “這麽少?五份。”


    點的時候超級爽,等到pos機拿來的時候,張子翔看見那個數字,肝都顫了。梁則正麵不改色,低頭拿起筆。張子翔第一次見到他寫字的樣子,他簽字的時候垂著眸,微抿著雙唇。簽完,換了個姿勢,在對麵撐著頭。


    “點完了還後悔?”他打量張子翔的臉,微微彎著眼角說。


    張子翔有點理虧,答話的時候就特別老實:“太貴了。”


    “梁則正——”


    他話說出來,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猛地一頓。


    “梁則正怎麽了?”楊佳問,“突然提他幹什麽。”


    “沒什麽,剛才進去那人拿著《中國古文獻學史簡編》,你看見沒有?我就突然想起來了。”張子翔順口胡扯,“就是覺得這人挺奇怪的。平常不笑就不笑,笑的時候總是莫名其妙的,時機不對。”


    “梁則正?”楊佳頭一偏,“他什麽時候笑過?沒見過啊。都管他叫四大名捕那個冷血,帥是帥,你不覺得他高冷得厲害。”


    她又想了想,露出一個靈機乍現的表情,果斷評價說:“對了,我想起來了。跟麵癱一樣。”


    張子翔一下子樂了,一口唾沫沒咽下去嗆進氣管裏,咳得臉都發燒,說:“你還會這麽說人呢?”


    楊佳噘嘴:“你激動什麽?我也沒那麽乖啊。”


    張子翔又說:“下學期分方向,你想去哪個?”


    楊佳想了下,說:“我想去古典文獻。”


    “是麽。”張子翔有點怔怔的,“分方向之後,聽說給古文獻方向上古文獻基礎那個課的就換成梁則正了。”


    “我也聽說是。所以說古文獻最慘了,梁則正朱炳南陳進,楊求是也換回來,說是講戲曲史。”


    “你說這能是真的嗎?梁則正不是研究生導師嗎,還教本科?明天我看看公告欄課程表去。應該現在還掛著吧?”


    楊佳納悶了:“人家都教你大半個學期了,上他課也沒見你抬個頭。今天老說他幹嘛?”


    張子翔把手揣進口袋裏,說:“這不是看見書就突然想到了分方向的事,差不多該給自己未來做個打算了。”


    楊佳正色:“你要給未來做打算,那我跟你提的那個入黨的事,你趕緊寫申請書啊,寫了下學期就能給你轉成入黨積極分子。萬一分了方向我不當團支書了,那怎麽辦?”


    張子翔說:“我想想。”


    楊佳說:“每次跟你說就是你想想,都催你半學期了,你還能不能想出來?一份申請也沒多少字,哪有那麽難。還有抽煙這事,你不是說上學期開頭才剛學,怎麽現在抽那麽多。”


    張子翔有點不好意思,笑:“要考四級了壓力大,減減壓。考完我就少抽,真的。”


    半小時後,張子翔回到宿舍裏。李磊調侃:“你今天約會真多,再不回來我都以為你去開房了。”


    張子翔翻他一眼:“就在楊佳樓下站了會。”


    “沒聊點深層次的東西?”


    “沒有。誰跟你似的那個腦子。還是那些,入黨,少抽煙。我還問了下她下學期分方向,這不是再過兩個禮拜就要報名了。你們都選哪個?”


    陸越峰不存在分方向的問題,繼續寫作業。向笑天說:“你最近煙抽得是有點太多了……我想選中國文學。”


    李磊說:“我巴不得離那些掛科狂魔遠點,應用語言學就一個陳進,我要選語言學。”


    “哦。”張子翔說。


    “別光我們說,你要選哪個,想好了沒有?”


    張子翔刷牙,含糊地說:“我覺得跟著楊佳選,就挺好的。大概是古典文獻吧。”


    晚上關了燈,張子翔躺在床上,想起楊佳說的事,拿起手機。


    手機裏“梁師兄”三個字還留在通信簿上,最後一條短信記錄是一年前。他把名字改成梁則正,發了一條短信過去。


    “睡了嗎?”


    “沒睡。吃多了。”


    張子翔沒想到梁則正會回他後三個字,把整個上床下桌的鐵架子笑得直顫。


    “翔子,你幹嗎呢?”李磊也沒睡,從斜對角支起頭看他,“我奉勸你一句話啊。小擼怡情,大擼傷身,強擼灰飛煙滅。”


    “放屁!”張子翔大怒,“我發短信呢!”


    “看不出來你真先進啊,怎麽不用攝像頭?”


    “收起你那些黃色思想。”張子翔警告,“我跟人家說正事呢。”


    他說著,手裏編輯:“你是黨員嗎?”


    “不是。”


    “為什麽不入黨?你應該很好入啊。”


    這一條短信過了一會才回過來,大概是在組織語言。張子翔打開看,是師長風格的回答,這次並沒有馬克思主義,而是很平實地給了建議。


    “我不入是因為不喜歡被打標簽。對你未來的職業發展來說,入應該會比不入好。有條件的話,可以考慮一下。別被我影響。”


    張子翔想了想,又發過去:“下學期分方向之後,你會來給我們上正課嗎?”


    “古文獻那個方向我會上一門。”這次回得特別快。


    “謝謝你,梁哥,我沒什麽要問的了,你睡吧。”張子翔編輯,編輯完又把之前寫的全刪掉,改成很短的一句:“知道了。還有今天謝謝你請客。”


    他在後麵加上一個笑臉,發過去。過了半分鍾,又是三個字的結尾:“不客氣。”


    張子翔早猜到會是這三個字,終於見到了也就踏實了,合上手機,閉眼躺平。閉上一會,又睜開,宿舍裏很靜,路燈的光從窗簾下的縫隙裏斜著照射在廁所門上,他看了會那個門。


    學校大路上的路燈,光線是青白色的。而宿舍樓之間的小道則是橘黃色。那種顏色映在門上,很柔和,像是他看過很多次的,在室內時浮在梁則正黑色眸子上的那一層淺橘。


    吃飯的時候,他問梁則正:“你為什麽那時候不告訴我名字啊。”然後肥著膽子,直截了當地抒發在心裏憋了好幾個月的憤慨:“不是說報名字是禮貌嗎,我都告訴你了,你還不說。”


    這是在明著批評對方沒禮貌,梁則正卻不生氣,答:“我是想接著說給你,但是……”他頓了頓,眸子裏閃過有些奇異的神色,“你當時笑了。那個笑……”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抹不同尋常的神色張子翔並沒有抓住。他一邊回憶著自己當時是不是笑得太蠢嚇著了人,一邊再問:“後來機會還有很多,你還是不說。”


    梁則正又看看他,抿著嘴。過了一會,彎起眼睛說:“很多次我知道你想問。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又不問。每次表情都很有意思。”


    張子翔被那個近似小惡魔的愉悅表情驚呆了:“那還有……那個時候你怎麽不告訴我?……就是那時候我還年輕還八卦,跟你吃飯詆毀你那時候。”


    對麵的人正在切盤子裏那角餅底,他瞅瞅張子翔扭捏的表情,說:“你那時候話說得挺正義的,我覺得實在不好告訴你我就是你說的那個留了個不值錢的學回來,借著不正之風上位,專愛給人掛科的一無是處的小白臉。”


    張子翔臉青了:“你怎麽記這麽清楚……你居然記仇!”


    他似笑非笑,沒說話。


    一頓飯究竟是怎麽吃完的,說了些什麽,張子翔的腦子裏都是些破碎的片斷,拚湊不起一個完整的過程。他覺得,這些碎片與這一年多所有的梁則正都不一樣,等到把它們融合進腦海裏過去那個梁則正肅然且高冷的既定模型,又覺得意外符合。好像整個人突然有血有肉起來,像上一個冬天看到他時感覺到的那樣,變得有人氣多了。


    張子翔想到了很多。看慣的那張臉在腦子裏變化著,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沉默的樣子,還有夏天在臥室裏,提到不喜歡看的書時,那個帶著明顯的嫌棄,有點任性的表情。


    出門的時候,他站在台階上問梁則正:“你多高?”


    “一米七八。”


    張子翔得意:“我這段時間又長了。一米八三了。”


    梁則正淺淺笑了下。半張臉埋在圍巾裏,看著特別暖和。


    “我弟弟跟你一樣大,但是沒有你高。有空建議他去跑步。”


    對了,還有這句話。這是他第三次提起他的家庭,雖然還是一語帶過。


    張子翔覺得,現在的梁則正對他來說依舊遙不可及,卻漸漸地變得豐滿了。初識時那種小心翼翼又敬畏的感覺變成了現在的仰視和探究,他從未如此地想要親近一個人。


    而如今,除了踏著梁則正走過的路前進追趕之外,似乎還有了一條其他的道路。那條新道路隱約地出現著,模糊不清。


    睡著前,張子翔突然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梁則正的背影。在路燈下,他不快不慢地走遠,呼出的白氣淺淺地散在夜色中。橘色的光灑在他肩背,整個人沉穩而筆直。


    張子翔感到這個背影像是什麽似曾相識的東西。可是不是樹,不是建築物,不算常見,卻也不是什麽特別罕見的物品。


    最後,他想起來了。有一年他在一個特別大的文具店試寫過一根黑色的鋼筆,捏在手裏重量剛好,十分踏實。那根筆的筆帽頂端有一個很端正的十字,在櫃台裏白色的燈光下,整個磨砂的筆身都泛著柔潤質感的光澤。


    他還記得,那大概是一my的saf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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