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不知她又動了什麽鬼腦筋,想要阻止已然不及。兩人衣袂飄飛,輕輕地落在船頭,船身居然隻微微一晃,如被微風拂過。


    那鐵塔似的漢子麵露驚訝之色,少年許宣拍手喝彩,笑道:“原來兩位身懷絕學,早知如此,剛才就不必讓鐵九獻醜了。”


    小青抿嘴一笑,道:“我們哪有什麽絕學?隻是自小居於蜀山腳下,耳濡目染,學了點兒輕身行走的功夫,遇到兩三個毛賊,或許還能自保,遇到這位鐵九爺,那就不成啦。”


    她一矮身,已牽著白衣女子鑽入了船篷內,好奇地四下環顧,嘴上兀自胡謅道:“我叫寧小青,這位白公子是我表兄,見我首次離家出門,放心不下,悄悄跟來的。他臉皮薄,不愛說話,所以我常開玩笑,叫他‘姐姐’;但你們若也敢這麽叫,他可是會生氣的。”


    此時天昏地暗,燈火搖曳,兩人的麵容迷迷蒙蒙難以瞧得真切,許宣又是個開朗豪爽的少年,一時間也未曾多想,滿心欽羨,笑道:“我瞧你們隻比我大了幾歲,竟然就能從蜀中橫跨臨安,唉,若是有天我也能這般逍遙自在,那就好啦。”


    小青轉頭打量了他一眼,奇道:“你有手有腳,想上哪兒還有什麽去不了的?”


    許宣露出一絲與年齡大不相稱的苦澀而淒涼的微笑,搖頭道:“我這雙腿中看不中用,打從娘胎裏出來就走不了路,在草藥湯裏浸泡了十幾年,現在能從斷橋走到孤山,已經是托了大宋各大名醫之福啦。”


    仁濟堂是臨安城裏至為著名的藥鋪,藥材正宗,種類繁多,每年都要向宮裏進貢三百八十一種珍稀藥草。曾得官家高宗皇帝親筆禦書,號稱天下第一。


    除此之外,仁濟堂的孫思廖更是南宋四大名醫之一。故而民間有諺“昆侖遠在天邊,仁濟近在眼前”,意指昆侖山的仙草神藥,仁濟堂應有盡有。


    而這少年許宣便是臨安巨富藥商、仁濟堂主人許正亭的獨子。其母程氏懷胎八月時,許府失盜,一夥強賊逃離時殺人放火,又挾持了程氏,並將其殺死。所幸孫思廖及時剖腹引產,妙手回春,方將他救活。


    蓋因此故,許宣自幼體弱多病,若非仗著家中靈草妙藥補濟,早已夭折數次。好在除了孫思廖等名醫之外,還有一個對他視為己出的真姨娘,百般照顧。


    “真姨娘”不姓“真”,而是許正亭在高麗采參時認識的女真族姑娘。當時正值寒冬,下了七天七夜大雪,許正亭在山裏迷了路,跌下了懸崖,被她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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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父母雙亡,跟著祖父母生活在山中,熟識各種草藥,還會一手神準的箭術,勇敢而溫柔。兩人日久生情,許正亭將她帶回臨安,娶作側室,許府上下全都稱之為“真姨娘”。


    真姨娘自小沒有父母,對失去母親的許宣由憐生愛,親手照養長大,格外寵溺。若不是她用獨門秘方配置了三百多種草藥,日日為他浸泡雙腳、背脊,活絡經脈,許宣多半連站也站不起來。


    小青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種種原委,也無興趣多問,隻是格格一笑,道:“你連路都走不了,還要多管閑事?”便拉著白衣女子,翩然入座。


    閃電如銀蛇飛竄,照得湖麵一片藍紫。


    白堤垂柳亂舞,雨霧茫茫,桃花被狂風刮卷,跌宕飛揚地卷入篷內,沾在二女的發鬢、衣角,又簌簌地灑落滿船。


    白衣女子從未見過這等奇詭幻麗的景象,心中一陣恍惚,暗想:“我在蜀山修煉了千年,卻不知蜀山之外竟有如此風光。”


    忽然又聽一個清亮激越的聲音,悠揚婉轉,如觸心弦。她長睫一顫,轉眸望去,竟是那許宣卷著一片碧綠的落葉在嘴中嗚嗚吹響。


    小青又驚又奇,拍手笑道:“哎呀,我天天聽那老賊禿和牛鼻子彈琴吹簫,耳朵裏都快磨出繭來啦,卻不知道有人能將葉子吹出這麽好聽的聲響!”


    許宣麵露得意之色,吹得越發專注。他自小雙腿殘疾,難以遠行,隻能變著法子自娛自樂。加之天資聰明,觸類旁通,許府又有的是錢請來名師指點,故而年紀輕輕,琴棋書畫都學得似模似樣。但他生性浮脫,耐不住性子,因此博而不精,除了音樂。


    他十二歲時已精通各種樂器,就連西夏、大理、波斯乃至南洋諸國的樂器也無一不精,摘葉而吹更成了他的拿手好戲。就連這支曲子也是他百無聊賴時自度出來的,吹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圓潤婉轉,渾然天成。


    白衣女子聽了片刻,隻覺雙頰一陣陣莫名地發燙,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她在山上清修千年,聽見的除了木魚、金鍾,就隻有葛道人與老和尚縹緲出塵的簫琴合奏,從未聽過如此激昂歡悅、撩動塵心的人間之曲,更毋論這奇妙的曲子竟隻是由一片薄薄的樹葉吹出。


    狂風越來越猛,電光如火樹,布滿整個天空。


    鐵九搖著櫓,將船緩緩地駛入斷橋的橋洞,停了下來。波濤搖蕩,兩側水簾傾舞,雨水如脫線珍珠,不斷地撲濺到船篷之中,但比起橋洞外那風狂雨驟的世界已不知平靜了多少。


    二女入神地聽著,渾然忘了船外風雨。


    一曲既畢,小青拍手迭聲喝彩,白衣女子猶自沉浸在那歡悅激昂的曲聲裏,聽見掌聲,方才如夢初醒。


    許宣笑道:“這是我閑來無事時自度之曲,見笑啦。”


    他少年心性,本來就喜歡賣弄,好不容易遇見由衷讚賞的同齡之人,更加得意,於是又取出竹笛,接連吹了幾首曲子。這幾支曲子卻不再是自創,而是他所喜歡的幾位詩人填過詞的名作,比如賀鑄的《青玉案》、秦觀的《鵲橋仙》。


    小青聽完《鵲橋仙》,聽說其中還有故事,頓時興致盎然,催著他又說了一遍。


    二女絲毫不知牛郎、織女的典故,更不解男女之事,聞聽織女為了一個放牛娃竟甘願由仙女謫為凡人,最後被銀河迢迢相隔,一年方能見上麵,無不愕然,小青更是忍不住笑道:“這是哪個娶不著媳婦兒的放牛娃胡編出來的故事?我若是織女,就一劍殺了這偷人衣服的色鬼,追著姐姐回天庭去。”


    反倒是白衣女子怔怔地凝望著電光飛舞的天空,暗想:“都說人有七情六欲,蠢俗不堪,但為何修煉成仙,又偏偏要先修成人形?難道想要成仙,必先要經受七情六欲的種種考驗?但這‘情’之一字究竟是何物?為何會牽動人的喜怒哀樂,乃至不惜生死相許?”一時間心事浮沉,思緒百轉,忘了再提離開。


    架在紅泥爐上的溫酒壺“嗤嗤”冒出白汽,醇香撲鼻。


    許宣命鐵九取來新的酒杯,給兩人斟滿,笑道:“兩位兄台,這壇酒是我爹在院子裏埋藏了十五年的‘女兒紅’,昨晚才給我尋到,偷偷挖將出來的。你們嚐嚐味道如何?”


    小青奇道:“為何要在地底下埋上這麽多年?”


    許宣道:“我娘懷我之時,尚不知所懷的是男是女,所以我爹依照吳越風俗埋下一壇酒。若是女孩,將來長大出嫁之時,就得挖出此酒,與親朋開封共飲,所以我們稱此酒為‘女兒紅’。”


    酒水顏色如琥珀,透明澄澈,尚未沾唇,二女已被那異香熏得雙頰如醉。


    白衣女子心中“咯噔”一跳,默默念了幾遍“女兒紅”,又是喜歡又是惆悵,忽想:“若是我出生前也埋下一甕酒,如今都該有千年了。但不知所謂‘嫁人’,又是怎麽回事?”


    塵心搖動,耳根突然一陣熱辣辣的燒燙,於是搖了搖頭,道:“我不喝酒。”將酒杯推回桌上。


    小青卻仰頭一飲而盡,暈紅著臉,笑道:“好酒!果然比中午喝的那‘桂花醪’好喝太多啦!”


    許宣大喜,拍手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萍水相逢如舊交。來,來,來,今日不將這壇酒喝到底朝天,誰也不許回去!”


    他年紀雖輕,酒量卻不小,與小青接連喝了六七杯,覺得不甚過癮,又讓鐵九改用大碗倒酒。一邊仰頭痛飲,一邊拍著桌子,放聲高歌李白的《將進酒》。歌聲在狂風雷雨裏斷斷續續,越唱越是熱血如沸。


    小青格格大笑,雖不知其意,也跟著縱聲高歌,渾身飄飄蕩蕩,從未有過的自在快活。


    白衣女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生怕她醉後現出原形,拉著她起身要走,卻反被她緊緊摟住,笑道:“姐姐,你終日清修,都快修成千年不化的冰山啦,今日不隨我大醉一場,我就不鬆手。”


    許宣哈哈笑道:“正是!今日咱們三人一醉方休,不醉不歸。”興高采烈地倒了一大碗酒,送到白衣女子唇邊。白衣女子臉上一紅,怒道:“胡鬧!”甩手一掙,將兩人推開。


    許宣腳下不穩,“啊”地一聲,徑直翻入了水裏,手足撲騰亂舞。白衣女子一凜,正想拉他,鐵九已經躍入水中,將他拖了上來。


    他全身濕漉漉地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酒意醒了大半,翻身坐起,大笑道:“痛快!真痛快!好久沒喝得這麽痛快啦!多謝二位,否則今日我就隻能對著阿九這張苦瓜臉過這寡淡無味的生日了。”


    鐵九將一塊又厚又大的毛巾裹在他的身上,麵無表情地道:“公子爺,咱們出來已經快一日了,再不回去,真姨娘就該擔心了……”


    “公子爺——公子爺——”話音未落,忽聽湖上傳來此起彼伏的叫聲。


    許宣笑容一僵,歎了口氣,道:“都怪你這烏鴉嘴,提到大小無常,就來了催命小鬼。罷了罷了,這生日是過不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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