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咆哮飛騰著衝落江麵,隻見一道狹長的白浪,帶著滾滾漩渦,朝遠處的金山寺急速延伸。


    眾道士交錯飛掠,數十柄長劍“叮叮當當”地結成一個巨大的“十”字,飛旋怒轉,不斷沿江追擊。


    滿船乘客哄然大嘩,許宣驀地想起昨夜秦淮河上的情景,心中一動,難道當時那六個靈寶道士追擊的不是妖後,也不是巨蟒,而是這條白龍?建康與鎮江相隔不遠,趙官家巡幸金山寺,方圓百裏自然都在戒備範圍之內。隻是不知這條巨龍是何方神聖,為何偏偏在這等關頭現身鎮江?


    岸邊鑼鼓重奏,呐喊震天價響,也不知是在給那些道士助威呢,還是為那數十條龍舟鼓勁。


    那蒼龍被眾道士劍陣所迫,時而衝天飛卷,時而潛江破浪。許宣所乘的大船與它相隔雖有數裏之遙,仍被那驚濤駭浪顛得劇烈搖晃,幾次險些掀翻,引得眾人尖叫不絕,驚險萬狀。


    江風越來越猛,船帆鼓舞,順流疾駛,此時距離金山寺已不過十二、三裏,島上那金碧輝煌、連綿參差的殿宇清晰可見。


    小青不住地疊聲催促,許宣無暇多想,奮力戳刺麻袋,“吃”地一聲,袋子終於被割開一個半尺來長的口子,心中一緊,又驚又喜。


    四周喧嘩吵鬧,駝奴倚著船舷,麵無表情地朝著大江下遊,似乎沒有聽見。許宣鬆了口氣,正待繼續,忽聽遠處金山寺上有人運足真氣,遙遙叫道:“官家有旨,重午龍日,天降瑞獸,乃我大宋昌隆吉兆。能降此神龍者,可封為國師,賜號‘降龍尊者’……”


    話音方落,蒼龍突然飛騰咆哮,巨尾掀卷狂飆,將劍陣轟然撞散。


    當先的長須道士“哇”地一聲,口噴鮮血,翻身直墜江中,身後的十幾個道士亦如斷線風箏,飄搖飛跌。


    眾人驚呼聲中,又聽“咻咻”破風疾響,二十幾道人影從金山寺的慈壽雙塔上飛掠而下,朝著蒼龍衝來。


    山上、岸邊歡呼四起,鼓聲更急。


    船上眾旅客大感好奇,都在七嘴八舌地爭論來者何人,有人得意道:“你們這也認不得麽?你看那黃袍道長,不是龍虎山的張天師麽?還有那位禪師,一看便知是金山寺的苦慧大師……”


    他每說一個名字,眾人便發出一陣驚嘩,當他說到“峨眉七十二寺護法真師明心長老”時,許宣心中亦是一震,不知是驚是怒是喜。


    果如所料,峨眉、青城、龍虎、茅山……幾乎當今道佛各派的所有頂尖高手俱已匯集金山寺!


    遙遙望去,江上人影穿梭,大浪噴湧,絢彩氣浪如霞光似的變幻閃耀。蒼龍嘯吼著衝入江裏,又被迫得破浪飛出,扭舞飛卷,躁怒已極。


    那些人中,除了明心大師、朱洞元、許冠蟬三人許宣曾見過外,其他的全是生麵孔,但從他們的裝扮來看,也能隱約猜出各自的身份。


    龍虎張天師、峨眉三大長老、青城九大劍派的掌門、茅山輔教、靈寶上人、金山寺四大護法弟子……幾乎每個人都有降龍伏虎的通天本事,合在一起,更是足可驚天動地,倒海翻江。那蒼龍縱然凶暴,也隻能做困獸之鬥。


    小青“哼”了一聲,道:“以多欺少,了不起得很麽?”


    許宣心有戚戚,對這巨龍雖有些恐懼,但看著它在眾道佛高手的圍追堵截下悲怒狂吼,仍不免生出義憤同情之感。


    正想繼續割開麻袋,手腕突然一緊,被那駝奴鐵箍似的抓住,一把扯了出來。許宣大凜,下意識地揮掌拍去,又被他扣住脈門。


    駝奴眼白翻動,冷冷地道:“小子,這麽久還鑽不出來?”既已敗露,許宣索性大叫道:“救……”剛一張口,便又被他按住嘴巴。周圍旅客個個隻顧踮高腳尖,朝前方張望,全沒聽見。


    駝奴冷冷道:“許正亭網羅妖人異士,勾結逆賊魔帝,假道新羅采藥,裏通金國外敵……謀逆叛亂已經是鐵證如山、鐵板釘釘。官兵與道佛各派正在四處搜捕漏網之魚。你以為這麽一叫,就可以將功折罪?嘿嘿。”


    許宣又驚又怒,金國是本朝第一大患,通敵叛亂者滿門抄斬,絕無赦免之機。說他勾結魔帝便也罷了,裏通金國又是哪裏來的罪名?


    正自心亂如麻,江上“轟隆”連聲,怒浪迭爆,蒼龍也不知被誰擊中,發出痛苦憤怒的狂吼,當空攪扭一團,猛地飛甩橫掃,將眾人逼退,轉身朝這裏飛來。


    船上驚嘩大作,眾旅客顧不上張望,紛紛推搡奔跑,搶著往底艙衝去。幾個人步履踉蹌,被猛一推擠,頓時尖叫著翻落船舷,墜入江中。


    駝奴半蹲著巍然如石,冷冷道:“小子,你也罷,公子爺也罷,現在都坐在同一條船上,要活俱活,要沉俱沉。想要保住小命,救你全家,就老老實實地待著別動。”


    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似悲似喜的古怪表情,緩緩道:“我是個又瞎又不中用的老駝子,雖然僥幸不負小姐所托,將公子爺與李姑娘帶出海去,但我可瞧不見你如何用刀劃破冰蛛絲袋,又如何解開袋子,放出公子爺。現在我要去救那冰甲蒼龍,是生是死,由天定斷,以後發生的事情,更加與我無關。”


    許宣一怔,聽他弦外之音,竟似故意放自己脫身。


    還不等細想,駝奴已猛地站起身,昂首長嘯,從後背抽出一個鏈錘,朝那蒼龍衝天掠去。


    蒼龍聽見他的嘯聲,亦飛旋狂吼,像在交相呼應一般,陡然回轉下衝,將眾人甩脫開來。


    駝奴翻身躍上龍背,與蒼龍齊聲嘯吼,聲音慷慨悲壯,激烈破雲。許宣聽在耳中,隻覺臉頰一陣熱辣辣的燒燙,血液仿佛都已衝上頭頂。


    船上眾人被這奇特的場麵所懾,紛紛駐足仰望。


    白素貞與小青也從麻袋中翻身鑽出,又驚又奇,不知這駝奴因何與蒼龍相識,又為什麽要將他們放出?


    那二十餘人禦風衝到,或高或低,或前或後,將駝奴、蒼龍重重圍在中央。


    隻聽一個清亮溫和的聲音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火雲雷神郭動天。三十年不見,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說話之人是一個黃袍中年道士,臉如冠玉,青須垂胸,形容清雅俊逸,宛如神仙。右手捏一劍訣,食指遙遙對著駝奴的胸口,嘴角含笑,雙眸卻精光閃爍。正是被禦封為“正應先生”的張守真張天師。


    聽到“火雲雷神”四字,許宣心中一震,驚訝無已,想不到這又駝又瞎的老頭兒竟是從前威震天下的魔門五大真神之一!


    魔門中的帝、後、五魔神為了自身安全,向來不露真身,頗為神秘。五魔神中,唯有“火雲雷神”因迷戀慈航靜齋的慧真師太,獨闖南海,百般糾纏,而被佛門聯手製服,暴露了身份,後來又不知如何逃脫,行蹤不定。


    此人姓郭名動天,原是江西望族,富甲一方,與龍虎山天師教還有些淵源。事發後,家族盡受牽連,滿朝震動。


    龍虎宗的道士為示清白,更將他列為本教大敵,上天入地四處搜捕。也難怪張守真見了他,會如此驚怒。


    隻是曾聽程仲甫說過,此人身高八尺,英霸挺秀,為何竟會變成如今這等形貌?他自甘為奴,對林靈素和李師師畢恭畢敬,不知是否與當初南海之事有關?


    卻聽那駝奴淡淡道:“區區臭皮囊,何足張天師掛齒?倒是當年龍虎山下的那些累累白骨,不知天師還記不記得?”


    他麵無表情,雙手緊握鏈錘,騎在龍背上,自有一種淵渟嶽峙的逼人氣勢,比起昨夜提著燈籠的佝僂老態,簡直判若兩人。


    張天師雙眸寒光閃爍,不等說話,那長眉細眼的苦慧大師又淩空合十道:“阿彌陀佛,郭施主既知皮囊空相,又為何如此執著,不肯看破?苦海無邊,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郭動天冷冷道:“郭某殺人如麻,若能成佛,那西天豈不全是妖魔?我既敢造孽,就做好準備受業火焚身,可不像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無恥之輩,作惡多端,還掩耳盜鈴,為自己塗抹金身。”


    道佛各派掌門臉色齊變。


    許宣想起峨眉山上那些和尚、道士的所作所為,聽他這般冷嘲熱諷,竟大覺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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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聽他一字字地道:“冰甲蒼龍乃我神門瑞獸,不是狗皇帝的玩寵。火雲雷神郭動天在此,有誰敢動它片鱗,就先取我項上頭顱!”


    聲如金鍾,在大江上遙遙傳了出去,嗡嗡回蕩。那蒼龍隨之縱聲怒吼,滾滾如雷,震得眾人心頭發顫。


    風帆鼓舞,大船正好從那巨龍下方駛過,小青猛地一拽許宣,低聲道:“臭小子,你瘋了麽?快低頭!”她生怕被明心等峨眉僧人認出,與白素貞夾坐在人群中,連眼角也不往上抬。


    許宣心中突突劇跳,此刻隻要自己大聲一喊,麻袋中的林靈素與李少微便必死無疑,但不知為何,看著這駝奴孤身騎龍,視死如歸,心底竟油然生出敬佩之意,隱隱覺得自己這麽做,未免有失英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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