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來勢極快,瞬間已衝入狼群,箭若流星,弓如霹靂弦驚,周圍的雪狼還沒來得及躍起,便被一一貫穿仆地。


    許宣從未見過如此精準迅疾的箭法,直瞧得眼花繚亂,熱血沸騰。正欲喝彩,忽見一隻雪狼朝她頸背撲去,心中一凜,叫道:“小心……”話音未落,她已回身一箭,將那雪狼射得淩空飛起。


    繼而“咻咻”連聲,箭矢縱橫亂舞,南邊響起一片激越的嘯呼,數十騎飛也似的衝來。狼群大亂,紛紛朝北潰逃,轉眼間便消失在茫茫風雪中,隻留下近百具屍體。


    那數十人疾馳射箭,直到狼嚎聲漸不可聞,才從風雪中奔回,紛紛嘯呼勒馬,驚愕狐疑地望著許宣,又看了看被剝去皮毛的巨虎,以及遍地被他生生打死的狼屍,似是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他一個人所為。


    許宣心中一凜,這些人個個身穿白衣裘皮,辮發垂肩,滿臉剽悍勇狠之色,當是金國韃子無疑。


    他自小敬慕嶽飛,又聽了許多金國韃子屠城殺人的慘事,對韃子恨之入骨;但最疼他愛他的真姨娘偏偏又是女真族,從小也聽她說了許多遼東舊事,對她口中那些勇猛無畏的女真獵戶,又實難起憎恨之心。


    眼前這些人所穿的裘皮,大多是狼、狐、牛、豬等動物的皮毛拚接而成,裏頭穿著粗麻布衣,腳下的皮靴也磨得又光又白,顯然都是些貧窮的獵戶,而非韃子士兵,更非出來遊獵取樂的女真貴族。


    領頭的似是一個白須老者,頭戴狐狸皮氈,額上一道扭曲的疤痕,從左眉角斜斜地蜿蜒到右耳,似是被猛獸所抓,使得那張原本清臒的臉變得說不出的獰惡。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許宣,聲音低沉地說了一串話,似是在問他什麽。


    許宣雖曾從真姨娘那兒學了些最為簡單的女真詞語,但此時連在一起,卻一個字也聽不懂,隻得搖了搖頭。


    空中忽然又傳來一聲尖啼,那隻雪白鷹隼盤旋著衝落在那少女的左臂上。少女輕輕地摸了摸它的羽毛,策馬奔到老者身邊,指了指許宣,又指了指雪地上的虎屍與群狼屍體,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眾人頓時一片驚嘩。


    那少女瞧來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渾身白裘,斜長的眉毛,薄薄的嘴唇,英姿勃勃,說起話來也如玉珠落盤,頗為悅耳。左臂上的鷹隼左顧右看,睥睨自雄,狀甚英武。


    許宣心中一動,脫口道:“雄庫魯!”


    這隻白雕想來就是遼東最為珍罕的“海東青”了,女真語即“雄庫魯”。此鳥號稱“萬鷹之神”,女真人將之奉為“神的使者”。海東青桀驁勇悍,極難馴服,遼東有諺“九死一生,難得一神鷹”。


    據說當年遼國的天祚帝就是因為年年迫使女真人進貢海東青,需索無度,終於激起女真人的憤怒反抗,才導致大遼亡國的。海東青以白為貴,少女臂上這隻純白如雪,更是見所未見。


    聽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女真話,眾人都大為驚訝,少女雙眸閃亮地凝視著他,嘰裏呱啦又說了一串話,見他茫然不解,又用極為生硬的漢語問道:“你的名字叫做‘雄庫魯’?”


    許宣啞然失笑,才知那老者方才在問自己的來曆,當下搖了搖頭,指著她臂上的神鷹,道:“你的雄庫魯真好看。”原想說出自己的身份,但慮及宋金連年戰爭,結仇極深,這些人雖從狼爪下救了自己,也可能立即翻臉將他射殺,還是能敷衍則敷衍吧。


    少女嫣然一笑,頗為歡喜。老者神色卻頗為警惕,用生硬的漢語問道:“你是南人?為何會到這裏?”


    許宣道:“我是大宋的藥商,隨叔父到遼東采參、收購鹿茸,昨日在山林裏迷路,又遇到猛虎,不慎摔下懸崖,弄折了雙腿。幸好天無絕人之路,遇見了你們……”他念頭急轉,將父親當年的遭遇套到自己身上,倒也說得嚴絲合縫。


    每年都有不少大宋的藥商到遼東采藥,女真人倒也見得多了。老者神情稍轉和緩,又指著那隻巨虎道:“這隻老虎,是你打死的?”


    許宣方甫點頭,眾人又是一陣低呼,滿臉都是驚愕敬佩之色。那少女眼中淚光瀅動,悲喜交集,突然從馬背上躍下,畢恭畢敬地朝他磕了三個頭。


    許宣吃了一驚,老者忽然躍下馬,舉起一根白骨所製的長杖,叫道:“雄庫魯!”眾女真獵戶亦紛紛扯開衣襟,捶胸嘯呼,高聲叫道:“雄庫魯!雄庫魯!雄庫魯!”


    老者將骨杖遞到他手中,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大串女真語,神色嚴肅,而後又用生硬的漢語簡單地說了一遍,許宣這才明白來龍去脈。


    原來這裏是遼東以北、接近北海的羅荒野,這些獵戶大多為女真人,也有些契丹人、渤海人與奚人,不願隨女真各部南遷,也不願被征兵作戰,故而北徙到這寒荒之地,狩獵為生。


    老者叫完顏阿勒錦,乃眾人推選的族長;少女叫完顏蘇裏歌,是他的孫女。他手上的骨杖則是他的兒子完顏庫禮的腿骨。完顏庫禮勇猛善戰,射術天下無雙,更善使長刀,被獵戶們尊稱為“雄庫魯”、“羅荒野之鷹”。


    三年前,這裏突然出現了兩隻白虎,一雌一雄,凶暴無比,獵戶們連番圍剿,不但未能射殺,前前後後反被咬死了二十幾人,就連村子也遭到那兩隻白虎的襲擊,死傷慘重。


    完顏庫禮領著七人追殺二虎,最後射光了所有箭矢,孤身血戰,一刀劈入雄虎的頭頂,奈何氣力已竭,功虧一簣,反卻那狂怒的孽畜活生生吞入肚中,隻留下一條斷腿。


    完顏阿勒錦為報子仇,將其腿骨製成骨杖,領著族人四處追獵那兩隻猛虎,卻始終無功而返。直到今日,他們追循著海東青的叫聲,一路追到此處,才發現那隻活吞了完顏庫禮的凶獸,竟已被這陌生少年打死,剝下虎皮,心中之震撼喜悅,可想而知。


    更讓他們震駭的,是這少年雙腿俱已殘廢,渾身是傷,僅憑著一雙肉掌和一把匕首,居然就能屠殺群狼,將白虎打得一死一傷。激動之下,紛紛將完顏庫禮所擁有的“雄庫魯”外號轉贈於他。


    眼見許宣接過骨杖,眾人又是一陣歡呼,接著紛紛躍下馬,將狼群身上的箭矢一一拔出,又拋來繩索,把那白虎和狼屍捆成十幾堆,拖在馬後,歡呼著朝南疾馳。


    完顏蘇裏歌與許宣並乘一馬,奔在最後。海東青尖啼高翔,時而遙遙在前方領路,時而又飛回到女主人的左臂,歪頭晃腦地看著許宣,似是對這個與自己同名的少年頗感好奇。


    天地蒼茫,夜色沉沉,許宣從背後緊緊抱著她的細腰,風雪呼嘯,發絲撲麵,恍恍惚惚直如做了一場大夢。直到此刻,仍難以相信自己竟會被女真人所救,並被他們奉為英雄。


    過不多久,眾人縱聲歡呼,前方那白茫茫的山腳下透著幾十點微弱的紅光,若隱若現。又聽犬吠連聲,數十隻獵犬從風雪中疾奔而出,不時歡鳴躍起。而後到處都響起嘰裏咕嚕的叫聲與嘯呼。終於抵達女真人的村寨了。


    說是村寨,其實卻不過是幾十座極為簡陋的木屋,依山而建,戶戶朝東。院外圍著低矮的木柵欄,屋子也不過七八尺高,屋頂沒有瓦片,僅覆蓋著木板、草與樹皮,冰雪厚積。


    聽見呼聲,許多婦人和孩子奔將出來,站在院外揮手迎接。眼見眾人陀回了這許多狼屍,無不大喜。


    也不知是哪個眼尖的瞧見了剝了皮的白虎屍體,人群頓時響起一片驚呼,接著又聽那些獵戶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似乎都知道了許宣單槍匹馬搏虎屠狼之事,登時歡呼如沸,“雄庫魯”、“雄庫魯”之聲不絕於耳。


    許宣顛簸了一路,百骸欲散,劇痛不堪,看不清風雪中的人影,更無力回話,隻是昏昏沉沉地微笑揮手,點頭致意。進了院子後,早有人迎上前來,扶他下馬,入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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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掀開厚厚的棉布簾,暖風撲麵,精神登時一振。完顏蘇裏歌爺孫所住的這間屋子最為寬闊,屋內四麵圍著火炕。他盤坐在炕上,猛地打了幾個寒顫,隻覺熱氣透入腰腿,直衝頭頂,暖洋洋的極是舒服。


    眼前人影晃動,笑語聲聲,盡是陌生的臉、聽不懂的女真語言。村民們對他這打死白虎的“雄庫魯”極是敬佩,見他竟不過是個雙腿殘疾的十四五歲少年,更覺驚訝,嘖嘖讚歎不已。


    孩童們不時好奇地擠上前,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腿,似是想要分沾一些福氣與英雄氣概。少女們則暈紅著臉,秋波頻傳,竊竊私語。


    忽聽有人叫了一聲,人群分開,完顏蘇裏歌牽著一個布衣白裘的女子笑盈盈地走了過來,指了指許宣,又說了幾句什麽。那白裘女子微微一笑,用悅耳的大宋官話說道:“這位公子,多謝你啦。”


    燈光搖曳,映照著她的臉。許宣腦中“嗡”地一響,瞬間如被雷霆劈中,熱淚奪眶,失聲叫道:“真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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