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艘戰艦風帆鼓舞,越駛越近。眾金人爭相擁到舷邊,張頭探腦地眺望著許宣,竊竊私語,顯然都對這失蹤多年的“濟安太子”極為好奇。


    不等船身靠近,完顏烏祿便已從船上躍落冰洋,滿臉喜悅地踏冰奔到許宣麵前,納頭拜倒,道:“太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誠我大金之幸!”


    許宣問他如何得救、又因何到了這裏,才知那夜“狼雕號”被青龍撞沉後,幸存的百餘人躍入小船,被風浪卷得四下離散。完顏烏祿倒也命大,在海上漂了一日一夜,居然遇見了金軍巡海戰船,將他救了起來。


    完顏烏祿壓低聲音,道:“太子殿下,據說那擄走公主的妖獸,就是上古時被女媧大神封鎮在蓬萊的青龍。前些日子便已現身北海,攪得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都元帥為降那妖龍,率兵親征……”


    都元帥?許宣一怔,不待相問,卻聽主艦上傳來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淡淡道:“烏祿,這就是你說的濟安太子麽?”聽在耳畔,直如悶雷滾滾,震得他呼吸一窒,氣血翻騰。


    抬頭望去,艏艙上站著十幾個華裘錦服的金國貴族,說話的乃是一個蒼白瘦削的黑衣人,斜眉入鬢,雙眸淩厲冷峻,個頭不高,卻似鶴立雞群,讓人一眼便能從人群中望見。左手斜握著一柄漆黑的龍角長弓,方才那威力奇猛的“回風箭”應當就是他發出來的。


    許宣與他目光交視,心中一凜,頸背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來。此人看似病懨懨的,卻如淵停嶽峙,挾著讓人莫名窒息的威霸氣勢;那雙眼睛更似能洞徹一切,讓人無所遁形。


    船上登時安靜了下來。完顏烏祿畢恭畢敬地起身行禮道:“啟稟都元帥,正是濟安太子!他身上的這支翡翠玉笛,就是當年昏德公獻給都元帥之物。都元帥獻給陛下後,陛下賜給公主,公主又轉贈給了太子……”


    許宣腦中嗡地一響,突然想起“金國都元帥”是誰了,敢情眼前這黑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國四太子金兀術!


    他從小敬慕嶽少保,對金人惡行義憤填膺,最厭恨的人莫過於完顏兀術。這廝屠城掠地,搜山檢海,幾乎掃蕩了整個中原,手上更不知沾染了多少大宋百姓的鮮血。說到“金兀術”三字,宋人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食肉寢皮。


    許宣聽多少人說過這混世魔王,繪聲繪色,直將他描摹成青麵獠牙、三頭六臂的妖類,想不到居然是個身高不過六尺的病癆鬼!在他心裏,也不知多少次曾幻想過直搗黃龍、砍下金兀術腦袋的情景,此時見到這活生生的真人,反倒腦中空白,心跳如撞,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恐懼了。


    完顏兀術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看不出任何表情,直到完顏烏祿說完了,才淡淡地道:“來人,將這冒充太子的逆賊綁起來!”


    眾人臉色齊變,完顏烏祿愕然道:“都元帥……”


    完顏兀術冷冷道:“烏祿,大家都誇你聰睿冷靜,怎麽今日竟如此糊塗?漢人有句話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濟安太子失蹤時不過五歲,身上帶著這支價值連城的翡翠玉笛,如果他真活著,要麽早就被人送回皇宮,換取榮華富貴;要麽早被搶了玉笛,丟在林中自生自滅。又怎麽可能攜著玉笛,平平安安地長到這等年紀?”


    許宣又驚又怒,哈哈大笑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這麽大的能耐,竟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從戒備森嚴的禦苑裏將我這太子擄入深山,拋下懸崖。今日才知原來是你都元帥!”


    眾人哄然大嘩,完顏兀術卻依舊如磐石巋然不動,似笑非笑地揚起眉毛,道:“小賊,你膽子倒不小,死到臨頭,還竟敢信口雌黃,反咬本王一口……”


    許宣一不做二不休,縱聲笑道:“我膽子再大,又怎比得過你謀逆篡位,暗殺太子!嘿嘿,你擅權專斷,結黨營私,假意輔佐我父皇,殺盡了反對你的忠臣元老,猶嫌不足,還設計除滅父皇的所有子嗣,他日好將皇位禪讓給你的兒子。是也不是?”


    他曾聽府中食客說過,金國韃子殺孽深重,招來報應,引得韃子皇帝子嗣斷絕;又曾聽說,金兀術這些年權勢熏天,封爵“越國王”,官登太師、令三省事兼都元帥,成為淩越韃子皇帝之上的真正統治者。位極人臣者,必遭種種懷疑、毀謗。拿這謀逆的罪名來砸他,必中要害。


    完顏兀術雙眸果然閃過一絲憤怒之色,驀地一拍船舷,沉聲道:“放肆!給我拿下!”眾人麵麵相覷,隻怕許宣真是“濟安太子”,誰也不敢率先動手。


    許宣哈哈笑道:“怎麽,讓我說中了?兀術老賊,為了讓你兒子登位,你可真是處心積慮。除掉我這太子,又殺了我妹妹完顏瑤,連其他宗室子弟你也不放過。今年端午,你先是安排你兒子率炮艦攻擊金山寺,妄想刺殺趙宋狗皇帝,立下不世奇功。眼見不成,又讓他隨著王文卿尋找蓬萊,奪取‘女媧石圖’。嘿嘿,你聽王文卿蠱惑,以為兒子有他相助,就能降伏青龍,改變大金國運,成為天下人眼裏的真龍天子,是也不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殺人如麻,終於報應到了你兒子身上!”


    他每說一句,眾人神色隨之一變,聽到最後一句,更是驚嘩如潮。完顏兀術身子微微一晃,喝道:“你……你說什麽?”


    許宣知道已掐中了他的軟肋,念頭飛轉,笑道:“你有眼無珠,所托非人,怪得誰來?王文卿狼子野心,覬覦‘煉天石圖’,早就吞了青龍的魂魄,變成那孽畜,將你兒子吃下肚去了!半年沒消息,你想必也猜到了大概,所以此番才會興師動眾,親征北海,來降拿青龍,是也不是?”


    金兀術的兒子的確被獻作人祭,王文卿也確實化作了青龍,但此青龍非彼青龍,魔化後的王文卿更未曾將金國小王爺吞入肚裏。他故意說得模棱兩可,似是而非,一則激使兀術自亂方寸,二則嫁禍給王文卿,即便他恢複神識,被金人找到,也跳進黃河洗不清。


    完顏兀術握弓的手青筋暴起,臉色漲紅如紫,顯然已狂怒到極點。不等他說話,身邊的一個親信已搶身拔刀,朝著眾人厲聲大喝:“都元帥命你們將這小賊拿下,你們聾了麽?再不動手,殺無赦!”


    金兀術治軍嚴厲,令出如山,眾金兵不敢忤逆,紛紛大喝著躍下船,潮水般卷過跌宕的浮冰,朝許宣衝來。


    海東青呀呀怒啼,翎毛盡豎。王重陽擋在許宣身前,高聲道:“各位,有話好好說。他是不是貴國太子,仔細問過便知,何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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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運足真氣,聲如驚雷,震得眾人眼前一黑,氣血亂湧,一時間“叮當”連聲,兵器接連掉地,有些人更失去平衡,徑直摔入冰洋之中。


    眾金兵大凜,正欲硬著頭皮強行硬衝,船上又傳來一個衝淡柔和的聲音,嗡嗡直震,瞬間蓋過了王重陽的“獅子吼”:“這位小兄弟說得不錯,是非曲折,要驗過才知。太師,你忠義勇烈,光風霽月,又何必在意小人構陷?即便要殺這此人,也當讓天下人心服口服不是?”


    許宣、王重陽均是一震,這人真氣陰柔綿密,渾厚無比,竟似不在林靈素之下!金兵船上,何來如此人物?


    轉眸望去,那人翩然立在另一艘戰艦的艏艙上,黃袍鼓舞,長須飄飄,兩條白眉斜斜垂下,雙眼似閉非閉,竟是個仙風道骨的黃冠羽客。


    “蕭國師說得不錯,”完顏兀術眼中怒火熊熊,旋即又恢複了冷靜,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對著許宣徐徐拉開,森然道:“小賊,你竊據玉笛,冒充太子,含血噴人,構陷本王,若不殺你,天下豈不人人效仿?但我現在若殺了你,必有小人進饞,說本王謀逆事敗,殺人滅口。嘿嘿,用你一條賤命,換本王忠烈清白,哪有這等便宜之事?”


    弓如滿月,一字字道:“‘濟安太子’出生時,是本王將他抱給陛下的。他左肩胛下,有一個馬蹄形的青黑色胎記,右腰上方,還有一個朱砂紅的刀形胎誌。如果此人身上沒有這兩個印記,就必是謀害太子的反賊無疑。蕭國師,你說說,這等大逆不道的反賊又該如何處置?”


    話音未落,“咻!”氣浪激旋,那支箭矢在空中劃出一道不可思議的曲線,狂飆似的飛過許宣肩背後沿。他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後背一涼,白虎皮裘已被倏然震裂。


    四周驚嘩如沸,又突然變為一片死寂。眾人驚駭地望著許宣裸露的背脊,張口結舌,全都石人泥塑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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