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唱了兩句,我的喉嚨便似被什麽堵住了,鄰座的幾個人登時大聲起哄。忽聽他道:‘詩詩小姐,我新填了一曲《瑞龍吟》,不如你唱給大家聽聽,何如?’喚來紙筆,當著眾人之麵一揮而就。


    “我定了定神,照著那紙上的詞句唱道:‘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我心中一顫,暗想:‘原來他去章台園找過我,卻不知我早已淪落風塵,屈身在這礬樓之中。’強忍淚水,接著唱道:‘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一曲既畢,四周喝彩迭起,有的誇他詞寫得好,有的誇我唱得好。他聽若不見,隻是癡癡地望著我。我想著那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心裏更是痛如刀絞,淚水忍不住一顆顆滴落在膝上的紙箋。


    “若是半年前,我必會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裏,但那時……那時我早已是殘花敗柳之身,又怎配他如許深情?於是笑了笑,道:‘周官人有一首《憶舊遊》,奴家一直記在心上。今日重逢,正好唱給各位聽聽,聊以助興。’吸了一口氣,即興唱道:‘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螿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脫雲鬢,窗影燭光搖。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兩地魂銷……’”


    許宣心裏一震,這曲《憶舊遊》他曾聽不少歌姬唱過,都道是周邦彥填詞,敢情竟是李師師所作!一時大覺欽佩。想到她滿心悲苦,隻能假托他的詞作,表白心跡,又不由惻然憐憫。


    李師師道:“滿座賓客中,隻有他知道這是我說與他聽的。我含淚看著他,他默默看著我,一如那夜,隻是卻已天地翻覆,再難回到從前了!我接著唱道:‘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戶,歎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


    “一個錦衣男子猛地拍了下桌沿,大聲喝彩,見眾人望去,忙低頭起身,和幾個隨從一道匆匆離開。到了門邊,又轉頭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但那時我所有的心思都縈係在美成心上,也隻是感激地朝他笑了笑,便未再留意。


    “酒散之後,美成要來見我,卻被李姥攔阻在外。我倚在窗前,看著他在樓下騎馬徘徊,不由得淚水漣漣,肝腸寸斷。若不是一心要報仇雪恨,隻怕已推窗跳下,落個幹淨了。


    “美成剛走,‘李師師’便臉色鐵青地衝進來,指著我格格厲笑:‘小娼貨,這輩子你都別想贖身啦!隻要我在這一日,就算他出一萬貫,千萬貫,也買不得你去!’抓起金剪對我又戳又紮,若不是李姥及時攔住,我就算不當場殞命,也必被她劃破相了。


    “也不知李姥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她的臉色霎時變了,又驚又怒又懼又妒地瞪著我,拂袖而去。


    “那賤人走後,李姥假惺惺地數落了一通她的不是,歎氣道:‘我的好女兒,‘師師’雖有千般不是,好歹也有恩於你。你初到章台園時,鬥大的字也不識幾個,若不是她細心指點,潛移默化,又怎會有今日的才情?做我們這一行的,哪一個不是可憐人?你隻當她是個姐妹,別再和她計較啦。’


    “我正狐疑她為何變得如此和顏悅色,又聽她道:‘詩詩,你也算苦盡甘來熬出頭啦。今日有位大官人看上了你,要將你包下來。往後你也不用再去陪酒陪客了,隻要那大官人來時,好好接待,閑暇時你愛做什麽便做什麽……’忽然壓低聲音,道:‘隻是那周官人,你萬萬不可再與他往來了,一則他是師師的相好,二則讓你恩客知道了,可就不好啦。’


    “當天夜裏,我便搬入了礬樓最為華貴的頂樓,除了有兩個貼身丫鬟,還有專門的廚子、轎夫和裁縫,待遇直與‘李師師’等齊。所有人對我的態度也全都變啦,個個眉低耳順,就連原來那些動輒打我罵我的嫖客,在樓閣、橋廊遇見,也無不遠遠地避開。


    “我心裏暗暗詫異,不知那位‘大官人’究竟是誰,竟讓他們如此避忌?雖然再不用過受盡淩辱、忍氣吞聲的日子,卻絲毫未感到喜悅。對我來說,活著和死了,早已沒有什麽分別了,憋著一口氣,不過是為了找到機會痛痛快快地報仇罷了。


    “如此百無聊賴地過了一個多月,那位神秘的大恩客方才現身了。他不從礬樓正門進來,也不由後院登樓,而是由李姥親自領著,穿過礬樓錯綜複雜的密道,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裏。我這才認出他就是那日拍案喝彩、匆匆離去的錦衣男子。


    “他自稱姓趙,名甲,是汴京商賈。他以‘百家姓’的首字為姓,又以‘天幹’的首字為名,自是不願曝露身份。但我對他究竟是誰,殊無興致,也不拆穿。於是便陪他喝酒唱曲,下棋畫畫。


    “他聰慧絕倫,多才多藝,畫的花鳥蟲魚惟妙惟肖,寫的字更是如他長相般瘦挺俊秀,加上為人善解人意,一擲千金,若是其他女人,早就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了,奈何我的心裏早已被美成塞得滿滿當當,對這輕佻清俊的趙甲,始終無法放在心上。


    “見我對他不卑不亢、若即若離,他反似更加癡迷,起初還隻是十天半月來上一回,待上一個時辰便即告退,後來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他自負風流,必是見慣了女人投懷送抱,始終不肯用強,我也樂得裝傻,隻是陪他喝酒彈琴,飲茶作畫。


    “如此又過了兩個多月,那天夜裏,大雪紛飛,到處白茫茫一片,我以為他不會再來了,剛入臥室,卻見一個人影立在燈下,看著案上的字畫。我道:‘趙官人,雪這般大……’話音未落,那人舉著燈,飛快地轉過身來,卻是個極為俊美的年輕男子。


    “我吃了一驚,還不等叫出聲,他已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雙眼灼灼地盯著我,笑嘻嘻地問:‘小娘子,你的趙官人呢?什麽時候來?’他神情玩世不恭,帶著一種奇特的魔魅之力,看似陌生,卻又仿佛極為熟悉。


    “我搖了搖頭,瞥見門外燈光閃爍,奮力推搡,便欲高聲喊叫,他卻摁緊我的嘴,將我抵在牆上,雙眸閃爍著淩厲的殺機,微笑道:‘我數三下,你不老老實實地回答,就將你的心剜出來啦。’左手一拉,將我衣襟拉開。


    “就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他的臉色忽然變了,難以置信地盯著我胸前掛著的‘龍鳳金鎖’,顫聲問我:‘這是什麽?你從哪兒得來的?’橫豎都是死,我也豁出去了,咬牙說:‘這是我媽媽給我的傳家寶,你要殺就殺,但若敢將它搶走,我就算化成厲鬼也不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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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淚水突然湧了出來,緊緊抱住我,渾身發抖,又哭又笑,在我耳邊一遍遍地顫聲道:‘妹子,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終於找到你了!’我腦中嗡地一響,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麽。


    “我的哥哥,他是從小最疼我、護我的哥哥,是那個不顧一切保護我,對那些欺負我的壞人又咬又踢的哥哥!在我十歲以前,或者說,在我遇見美成以前,我日日夜夜都會夢見他,想著他。但就在我即將忘記他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了。


    “霎時間天旋地轉,九年來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痛苦,所有淩辱……突然如火山磅礴爆發。我發狂地打著他,撕咬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踢著他。你去哪兒了?為什麽要撇下我?為什麽直到現在才出現?那麽多的話哽在胸喉,卻全化作了洶洶的淚水,發不出半點聲響。


    “他緊緊地抱著我,任由我宣泄,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燃盡了所有壓抑的悲傷與怒火,和他抱頭痛哭。他抹了抹眼淚,扶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一字字地道:“妹子,從今日起,我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所有欺負過你的人,從門口的護院,到龜奴,到老鴇……到趙宋的狗皇帝,我李靈萼都要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話音剛落,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燭光晃動,‘李師師’領著沉香和幾個漢子徑直闖了進來,格格厲笑道:‘小娼貨,你倒真是個耐不住寂寞的騷婊子!恩客一天沒來,就迫不及待地拉著姘頭上床啦。哼哼,這回看誰能保你!來人!將這兩個奸夫**的腿給我打斷了,綁著去見李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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