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驚又怒,問他為何在這裏窺視,王文卿又古怪地笑了笑,道:‘師師妹子,你可知趙佶害怕遇刺,在章台園內外布了多少眼線?若不是我,你和周官人還能這般順利地相會麽?’


    “我心中一凜,憑欄凝神四掃,這才發現西牆、南院外的巷子裏,軟綿綿地斜倚著幾個人,均被點了穴道,昏迷不醒。冷汗不由涔涔遍體。我與這廝相處數年,知道他心機深沉,這麽做必有所圖,於是便問他想要如何。


    “王文卿搖了搖頭,微笑道:‘放心,我自不會告訴靈萼的。他為了報仇,什麽也不管不顧,若是聽說此事,必會暴怒除去周公子。我與你們兄妹親如家人,豈能見你們因此反目?’頓了頓,又道:‘人生在世,除了恩仇,必然還有其他所求。比如你,想和周官人廝守,而我呢,則想早日找到蓬萊,求仙得道。我們若是兩相幫護,何愁不能心想事成?’


    “我知他說得委婉動聽,其實不過是要挾我幫他找到‘煉天石圖’罷了。我這一生受盡了別人擺布,早已立誓絕不再讓任何人將我當作恣意揉捏的麵團,攥在手心。於是我沉吟了片刻,假意答應,心裏卻想好了脫身之計。


    “於是此後的大半年裏,我一邊和王文卿虛與委蛇,在趙佶麵前說他的好話,一邊加緊修煉‘陰極真炁’。趙佶聽從我的話,在‘章台園’東邊的街巷裏為王文卿建了一座宮觀。


    “我又讓王文卿在宮觀中建了一條地底密道,一則方便我與周郎相會;二則也便於我汲取他為我提供的‘人鼎’真炁;第三麽,等我留下遺書,勒死丫鬟,將她毀容後偽裝成自殺的我,那條密道就成了王文卿**我、並密謀刺殺趙官家的罪證了。”


    許宣一怔,想不到她那時便已如此陰狠。這兩兄妹和王娘子,凶狡毒辣,各懷鬼胎,倒真是天生的冤家,一物降一物。此時已無暇聆聽,凝神感應滾沸的熔岩,將真氣一點點強聚而起,隻待火山噴薄時,立即出手逃命。


    李師師森然一笑,冷冷地橫了眼那也不知是死是活的王文卿,道:“可是我太小看這狗賊啦,他奸狡多疑,豈會不留著一手?那年冬天,趙佶感染風寒,久臥病床,極少到‘章台園’來。周郎常常經由宮觀的地道,到園裏與我相會。一天夜裏,他正興致勃勃地給我看剛買來的玉笙,院外車輪轆轆,馬蹄聲聲,趙佶忽然來了。


    “好在我早有防備,在床下設了暗格,忙將周郎藏入其中。趙佶入屋後,四下環顧,又假借拾取羅帕,低頭看了床底。我隻道是丫鬟告密,又驚又惱,心想,若真被趙官家發現了,立刻將他殺了,再故技重施,將丫鬟的屍體喬化成我,帶上周郎逃之夭夭。


    “趙佶未發現異常,臉色稍緩,從袖子裏抓出兩個柳橙,微笑道:‘師師,今日嶺南進貢了新鮮的橙子,我想起你最是愛吃,因此連夜帶來啦。’我正拿剪子剖剝橙子皮,他瞥見床上的玉笙,顯然又起了疑心,拿起試吹了幾聲,問我從何處買的。


    “我心裏突突直跳,若無其事地將橙子遞與他,說是王文卿送的。他知道王文卿素來討好我,也就不說話了。悶聲不響地吃了半個橙子,他忽然又咳嗽起來,當下起身要走。我假意挽留了片刻,送他出了大門,等到車馬聲終不可聞,才鬆了口長氣。


    “周郎更是駭得魂飛魄散,從床下出來後,幾乎連站也站不穩了。我知道趙佶生性多疑,必定還會再來突襲查看,於是此後的一個多月裏,再未與周郎相會。


    “‘章台園’裏除了四個丫鬟,還有五個仆人和馬夫,我思來想去,不知道是誰告的密,恨不能全都殺了,但如此一來必定更加引起趙佶的猜忌……可那時我又哪知這一切都是王文卿搞的鬼?這狗賊……這狗賊心思之狠毒,就算毒蛇也比不過!


    “到了二月,趙佶的病終於好了,領了高俅、王文卿和我哥哥十幾人到‘章台園’觀賞桃花。我見他帶這麽多人來,隱隱覺得有些不安。酒過三巡,忽有人報,周美成周大人來了。我心裏咯噔一跳,趙佶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傳他進來。


    “周郎見我們全都坐在亭閣內,神色微有些尷尬。他剛入座,趙佶便道:‘周卿,聽說你新近填了一首《少年遊》,今日風和日麗,春色撩人,不如拿出來讓師師唱上一曲,我們一邊聽歌,一邊賞花,豈不甚佳?’


    “聽得‘少年遊’三字,周郎臉色登時大變,支吾搪塞,隻說記不起填了什麽。趙佶從袖中摸出一卷紙,遞給我道:‘無妨,我這兒正好有周卿親筆,請師師照著唱便是。’


    “我隻瞧了一眼,胸口就像被重錘猛撞,天旋地轉。紙上寫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說的赫然正是周郎藏在床底那夜發生的事情!


    “筆跡挺拔端麗,確是周郎親筆所寫。隻是趙佶又從何處得來?眾目睽睽,我不及多想,隻得調勻呼吸,彈琴清唱。每唱一句,周郎的臉便白上一分,唱到最後一句時,已慘白如雪。


    “趙佶嘴角冷笑,慢悠悠地喝著茶。眾人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紛紛打著拍子,喝彩不迭。我心底的驚惶駭怒反倒慢慢消散了,趙佶極好麵子,必不肯讓人知曉我與周郎之事,這麽做,不過是羞辱與警告我們罷了。


    “再說,趙宋自詡仁義,對士大夫向來不治重罪,周郎一無謀反,二不貪腐,趙佶就算恨他入骨,也找不出殺他的借口。倒是告密之人手段通天,心機陰狠,竟能將周郎寫的手卷神不知鬼不覺地偷了去……我猛地一震,轉頭望向王文卿。這狗賊苦笑著搖了搖頭,朝我哥哥努了努嘴。


    “我這才發覺哥哥怒火欲噴地盯著我,心裏登時沉了下去。我不怕趙佶,不怕王文卿,不怕世間的任何人……除了李靈萼。我也不知道為何要怕他。大概從那時起,我早已發現他的心底除了恨,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吧。可我不曾料到的是,僅僅半個月後,我就淪落得和他一樣了。


    “聽完歌,趙佶沒說什麽就起身走了。周郎轉過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落英繽紛,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又被狂風吹散。那是他留在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個畫麵。三天後,他被貶往順昌擔任知府,到了半路,就被人殺死了。


    “我得知他的死訊時,已經是半個月後的清晨。那天早上,我扶著馬桶,嘔得翻江倒海,酸軟無力。就在我又驚又喜,醒悟自己懷了他的孩子時,王文卿突然帶著一張浸血的羅帕出現了,將我瞬間從狂喜的天堂,拽入了黑暗的地獄。


    “那張羅帕,那張他最初遞給我擦拭淚水的羅帕,如今浸滿了他的血。他死時緊緊地將它攥在手裏,仍在輕聲呼喊我的名字。我將那手帕貼在臉上,渾身顫抖,腦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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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聽王文卿說,殺死周郎的人是我哥哥。我才如夢初醒,發瘋似的躍上馬,穿過街巷,徑直衝入了‘通真觀’,朝著我哥哥拔劍就砍。可惜那時他的修為遠遠在我之上,不到三合,就將我製住了。


    “我拚死掙紮,嚎啕大哭。他點住我的穴道,捏著我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違抗他的意誌。那雙眼睛裏仿佛一半是烈火一半是寒冰。我終於明白,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笑容如陽光般燦爛的哥哥了。凡是與他為敵的人,都必須死。


    “我哭得精疲力竭,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肚腹劇痛,衣裙上盡是鮮血。就在我昏迷的時候,我和周郎的孩子死了,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變成了一灘汙血。我一直以為是因自己傷心過度,又激烈地打鬥,才動了胎氣,直到許多年後……”


    李師師深吸了一口氣,淚珠卻仍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咬牙切齒地道:“直到許多年後,東京被金兵攻陷,我隻身逃往江南時,無意間撞見王文卿與李少微,才從他們口裏得知,原來從前暗中告密的人是王文卿,唆使我哥哥殺死周郎的人是王文卿,在我昏迷時,用‘寒冰掌’打掉我腹中胎兒的,依舊是王文卿!許官人,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要設計讓他殺死自己的女兒了吧?”


    許宣心底大震,敢情種種恩怨,皆由此起!


    王文卿到處煽風點火,栽贓陷害,想來都是為了挑撥李靈萼兄妹,誘使李師師與他結盟,騙出“青龍皮圖”的下落。為了求仙,卻先淪入魔道,才引來種種大劫,遭此報應。


    (自下一章開始,將全部由新稿逐章替換,直至第264章《無敵》。此前已訂閱的朋友,不必因已訂閱過的章節重新付費。自第265章起需另行訂閱。另外,由於作者後台無法修改已發布章節的章名,新章名將在內容中顯示。謝謝大家的等待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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