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烏祿放下酒壇,從懷中取出一卷紙,恭恭敬敬地呈與許宣,道:“殿下讓微臣辦的事,微臣已辦好了。隻是我遣人找遍了貝海爾湖,也不見劉真人與王國師的下落。”


    許宣心中一沉,展開那卷紙,紙上隻拓了“蓬萊活死人墓”六個大字,又是驚訝又是失望,有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小青被混沌所吞後,許宣恨火填膺,生無所戀,原想立即引軍南征,疾風暴雨般覆滅宋廷,再將道佛各派盡皆除滅,以泄心頭之憤。待得與蘇裏歌重逢,心頭千折百轉,終又改變了計劃,隻想將蘇裏歌母女托付給劉德仁與王重陽,斷絕後顧之憂,而後盡快重返臨安,報仇雪恨。等將那狗皇帝趙構、程仲甫等仇人的頭顱全都砍下,祭奠過父母亡靈後,再趕回上京,與李師師、完顏亮決一死戰。故而秘令完顏烏祿,遣人將劉德仁、王重陽盡快請回太子府。


    到了昨日,完顏烏祿遣往貝海爾湖的密使終於回來了,風塵仆仆,連鞋底的雪泥也來不及擦拭,就急匆匆地趕回密報,說找遍了貝海爾湖畔,也不見王重陽與劉德仁的蹤影,隻見有一個墳墓似的圓頂冰屋,離著一個石碑,刻著“蓬萊活死人墓”六個大字。


    完顏烏祿雲裏霧中,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直至今天傍晚,第二批密使趕回葛王府,說在貝海爾湖百餘裏外的深山裏撞見一批獵戶,盤問良久,才從他們口中大致了解了來龍去脈。烏祿不敢再有半點耽擱,立即喬化為馬夫,連夜趕至太子府。


    許宣雖不知此中詳情,但聽了烏祿此番轉述,也已猜出前因後果,想到混沌重傷未死,竟深藏湖底,等自己走後方又現身作惡,不由得怒火中燒。奈何如今那孽畜已逃之夭夭,天地之大,也不知王重陽能否將它追到,找回小青的屍骨。而劉德仁素來雲遊四海,行蹤不定,此次一別,隻怕更無相見之期。


    許宣將那卷紙揉作一團,大為懊惱失望。沒了這兩大援手,要想解開蘇裏歌母女的“三屍食腦蟲”,唯有回大宋碰碰運氣了!奈何金國上下到處都是李師師的耳目,他孤身一人又如何瞞天過海,守護二女周全?


    心念急轉,拉著烏祿坐下,又取來酒壇斟滿,道:“葛王,你我幾次出生入死,算得上是刎頸之交了。今晚請你來,除了想知道王國師與劉真人的下落之外,還想與你喝一杯踐行酒。明日我就要奉父皇秘旨,出海辦一件機密要務。隻是臨行之前,還有一件極為重要之事,需以性命相托,思來想去,除了你,再也找不到能讓我真正倚信的人了……”


    完顏烏祿的酒意登時醒了大半,伏倒叩頭道:“承蒙太子垂青,烏祿受寵若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宣道:“你別忙著答應我。此事說大不大,卻極為凶險,稍有不慎,隻怕還會連累你滿門,你且考慮清楚了,如有疑慮,現在即可起身回宮,我絕不見怪。”


    完顏烏祿又“咚咚”叩了幾個頭,道:“殿下越是將凶險的任務托付微臣,越是對微臣信任。烏祿這條性命本就是殿下救回的,就算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又複何言?”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許宣這才將他扶起,指著身邊的蘇裏歌母女,一字字道,“我托付給你的,是兩個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人,在我回到上京之前,我要你盡一切所能,保護她們的周全。”


    完顏烏祿聽說這兩個美貌的婢女便是完顏阿勒錦的兒媳與孫女,臉色驟變,忙又伏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叩禮,而後拔刀劃破掌心,將鮮血塗抹在額頭,正容道:“烏祿以我大金列祖列宗的英魂起誓,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必以我烏祿之血保護蘇裏歌郡主母女,若有違殿下重托,願以滿門性命相贖。”


    許宣心中懸了數日的大石終於落地,舉起酒杯,揚眉道:“那我就先謝過葛王了。等我奏凱歸來,再與你狂歌痛飲,一醉方休!”


    *******


    “駕!”完顏烏祿揮鞭疾抽,四匹駿馬爭先狂奔,車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劇烈地顛簸,幾乎像要散架了。


    蘇裏歌心中突突急跳,忍不住掀開窗簾,朝外窺望。狂風鼓舞,雪沫紛揚。街道兩旁深深淺淺的積雪,在月光下泛著藍紫的光澤。無數光禿禿的樹枝探出牆頭,搖擺起伏,仿佛無數妖魔張牙舞爪,想要將馬車截住。


    “放心吧,”許宣握緊她的手,微微一笑,“等出了城門,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海冬青似乎聽懂他在說自己,低叫了兩聲,跳到蘇裏歌的肩上。蘇裏歌勉強笑了笑,撫摸著它的背翎,心中卻是如割的酸楚。紇石烈女嬰看在眼裏,暗覺難過,柔聲道:“蘇裏歌,飛越四海的雄庫魯無論飛得多高,飛得多遠,都永遠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許宣在蘇裏歌手指輕輕一吻,微笑道:“額娘說的既對也不對。其實我這隻雄庫魯是蘇裏歌手上的風箏,無論我飛得多高,飛得多遠,心上的繩線的永遠係在你的指尖。”


    蘇裏歌嫣然一笑,淚珠卻忍不住湧了出來。


    這時駿馬長嘶,車速陡減,已到了城牆腳下。城樓上有人喝道:“車裏頭是誰?半夜三更的,急著出什麽城?”完顏烏祿粗著嗓子答道:“我們是太子府的,奉密旨出城辦事。將軍下來一驗便知。”


    城樓上那人罵道:“胡說八道!太子府的馬車老子不認識麽?死賊囚竟敢假冒太子府,活得不耐煩了!操他奶奶的,全都給我綁起來!”十幾個金兵拔刀執槍,罵罵咧咧地奔上前來。


    許宣探出頭,厲聲道:“這兒守城門的是誰?劾離保麽?叫他滾過來見我!”眾金兵見他如此跋扈,反倒被鎮住了,噤聲麵麵相覷。


    過不片刻,一個滿臉虯須的金將騎馬疾奔而來,怒氣勃發,指著馬車正欲破口大罵,瞥見許宣的臉,登時駭得拋去長鞭,一骨碌從馬背上滾了下來,拜倒道:“小人劾離保,不知殿下大駕光臨,萬請恕罪!”


    這劾離保幾個月前曾隨許宣西征蒙古,凱旋歸來後升了謀克,鎮守城門,終日吹噓太子的種種神威,此時重見其麵,嚇得七魂去了六魄。眾金兵聞言麵色齊變,紛紛伏身跪倒。


    許宣從懷裏取出一卷紙,隨手一晃,又收了起來,道:“我奉汗阿瑪密旨,出城辦事,快把城門打開。”


    劾離保哪裏還敢細問,忙迭聲應是,親自奔到城門邊,指揮眾人打開門,恭恭敬敬地列隊相送。


    完顏烏祿立刻揮鞭策馬,駕車風馳電掣地卷出城門。眼見雪原茫茫,上京的城牆越去越遠,紇石烈女嬰鬆了口氣,笑道:“早知出城這般容易,我也不必提心吊膽這麽久啦。”


    許宣搖了搖頭,道:“跳出掌心容易,翻出五指山可就難了。”話音未落,遠遠地又見城門打開了,雪塵滾滾,衝出一隊人馬,朝他們急速追來。月光照著那獵獵拂卷的旌旗,赫然正是完顏亮的鐵騎。


    紇石烈女嬰臉色微變,緊緊握住蘇裏歌的手腕。海冬青展翅欲啼,卻被許宣捏住了尖喙,收入了那隻乾坤袋中,道:“額娘,委屈你了。這袋子看著雖小,卻能隔絕陰陽,容納萬物,縱然迪古乃有‘三屍食腦蟲’,也尋你們不著。你與蘇裏歌隻管安心待在裏頭,葛王自會將你們藏身在安全之處。”說罷抖開袋口,默念法訣,也將紇石烈女嬰收入其中。


    此時馬車疾馳,已駛入了一片樹林。狂風鼓動著簾幕,月光斑駁,忽明忽暗地斜照著蘇裏歌淚珠盈凝的雙眼,瑩白的臉如敷霜雪。


    許宣喉嚨窒堵,早已想好的臨別話語此時一個字也記不得了,從懷中取出那支翡翠玉笛,塞入她的手中,啞聲道:“蘇裏歌,我一旦報得大仇,立刻便回來找你。你把天上的星星留給了我,我卻沒什麽更珍貴的可以給你,隻剩下這支玉笛,還有你送我的海冬青。無論相隔多遠,隻要你吹起笛子,羅荒野的雄庫魯就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蘇裏歌睫毛顫動,想要微笑,玉箸卻倏然劃落臉頰,低聲道:“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鹹澀的淚水在他們舌尖泛開,如烈火般卷引全身,焚燒著五髒六腑。


    馬蹄如潮,越來越近。蘇裏歌心如刀剜,柔腸似絞,甜蜜、痛苦、悲傷、恐懼……如怒海般將她卷溺,難以呼吸。驀地一把推開許宣,嫣然道:“飛過吉塔山的雄庫魯,你該飛向更高的天空了!”


    許宣淚水奪眶,輕聲道:“再見,蘇裏歌!”抖開乾坤袋,將她吸入其中。


    就在袋口收攏那一瞬間,不知為何,她竟有種強烈的預感,就像上空紛揚飛舞的花瓣,就像林間將欲融盡的殘雪,此時此夜,將是她與他的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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