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趙王城,晝夜燈火不衰,不閉城門。


    諸士諸民齊披甲,可謂嚴陣以待。


    那此前登上王位的年輕新王,在那東頭倚著手中之劍,隻一人獨坐,看那天際泛白,捏著劍柄的手掌微微用力。


    三王叩關,即使有先生以為助力,攔下其中一支,可剩下的,依舊難以處理。


    “西秦…”


    秦政低著頭,看著手中散發流光的劍刃,感受著身軀裏沸騰的血,還有這些時間聚集在身上,無法用神魂去觸摸到的“氣運“,一時麵上凜然。


    幼年的經曆,叫他心中蒙上了一層陰霾。


    可如今,若是叫他再一次麵對…


    揉了揉眉心,秦政麵上露出了些許疲憊,可卻並不摻雜分毫懼意。


    他覺得,自己也能正麵與一尊王對峙了。


    記憶裏,西秦之主屬於王的威嚴已經越發淡去,能夠依舊留存在他心中的,隻有那混身上下的腐朽氣息。


    這樣的存在,就算老邁不堪,想來也依舊仍有餘威殘存。


    但就算如此,當後來者崛起,他也必將會被徹底取代。


    秦政的眼中,閃爍著火焰。


    上將軍趙五靈將大半精銳帶往北上,而若函穀關破,那麽西秦的兵卒就將一馬平川,直奔王城。


    王城乃趙武王雍所建,其中底蘊足以抵禦古老者攻伐,哪怕是神血之王,也不是輕易便可攻破的。


    既是無險可守。


    那倒不如直接留在這裏,靜候大敵而來。


    哪怕,那是他名義上的初祖…


    秦政也夷然不懼。


    隻是…


    當那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後。


    這位年輕的王,卻沒有見到什麽殺伐氣,隻是見到了兩個人。


    先是一抹紫氣,乘青牛而來的年長道人,隱於霧中。


    待到近了王城,見了他後,也沒多說什麽,隻微微點頭。


    隨即手指一點,交付給了他一尊晶瑩剔透的小鼎,叮囑秦政待其先生季秋回來,便交付於他手中。


    一切事畢,當下駕牛離去。


    哪怕秦政疑惑開口,出言挽留,也隻是見他化作了一抹紫氣,便消失無蹤。


    “這…”


    先是有些懵,可當秦政見到這小鼎的模樣,以及那銘刻著玄商時代文字“梁“時,塵封已久的記憶,這才終於稍稍蘇醒了一角。


    他憶起了此物為何,因此不禁大為震撼。


    “是西秦宮中的那尊氣運鼎!”


    “此物,不是為我那初祖隨身禦使,寸步不離身的麽?”


    “為何會在那老先生手裏!”


    退後一步,秦政眼中驚駭。


    而這一幕,自然也被其他人感受到了。


    隨著季秋南下,雖說東君與鬼穀子未曾出手,但二人亦沒有離去,而是依舊留在這王城,坐看局勢。


    就像季秋所言那樣,縱使是事不可為,但起碼盡了最後一份力,也算是沒有白白謀劃一場。


    這二人看到了那抹紫氣,當下身影朦朧,現於秦政身畔。


    兩尊百家中的先行者,望向李耳那尊太清道人化身消失的方向,即使平素地位相仿,但此刻仍免不得麵麵相覷∶


    “道家的那位造詣,竟然已經到了這等出神入化的程度了?“


    東君震驚了。


    他不是沒有見識過莊周的道行。


    那大夢萬千之術,已是精妙絕倫,能夠使人拍案叫絕。


    卻不想今日見到這位道家的起源,方才曉得,人外更有人外天。


    “怕就算是那天上神聖下凡來…”


    “這位,也未必不能與他們,掰掰手腕了。”


    鬼穀子麵色複雜。


    道尊尚且如此。


    夫子應也不差。


    如此一看,難怪二人會在今朝入趙。


    鬼穀子的眼神掃過秦政手裏的小鼎,得了方才猜測,眼見此幕,也沒了多少震撼,隻有些感慨∶


    “趙王。”


    “從今往後,你就不僅僅是趙氏的王了。”


    “有想過,將你的故土,一並納入你宏圖大世的基業之中麽?”


    無意之中的一句話,便如一道石塊丟入水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樣。


    本來秦政就對此有所猜測。


    而隨著鬼穀子的這一番話語道出,他終於徹底確定了下來,隨即深吸一口氣∶


    “鬼穀先生…你的意思是…”


    “西秦那位王,被方才乘紫氣而遨遊太虛的前輩,給殺了?”


    他複又看了眼李耳叫他交予季秋的鼎。


    一時間,本來嚴陣以待的心緒,徹底鬆弛,堪稱一瀉千裏,緊接著就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之感,襲上心來。


    死了。


    冥冥之中的宿命,於他有著最後危機的一道門檻,就此消失無蹤。


    秦政摸著劍柄,神色茫然,怎麽也沒料到,竟會這般輕鬆。


    直到————


    又有一平和之聲,從這王城外漫漫黃沙傳來。


    “這位,就是趙王?”


    身披儒衫的夫子從城頭落,對著東君與鬼穀子含笑頷首。


    緊接著,一雙飽含智慧的眼眸,望向了他。


    “夫子。”


    看到這位到來,王城的兩位百家亞聖一並回禮。


    而這一席話,也將秦政驚醒∶


    “閣下,是儒門的那位大先生?“


    “趙氏秦政,見過夫子!”


    道家魁首,儒脈聖人!


    一日之間,他竟接連見到了這兩位百家之中的傳奇!


    “方才那位年長道人,鎮殺了西秦的初祖,那這位夫子…“


    秦政心神激蕩間。


    果然下一刻,他便聽到了夫子平和開口∶


    “趙王。”


    “你趙國邊境,已經安穩了。”


    “北燕雄主的神血燃盡已廢,橫渡易水北上,函穀關外紫氣東來,想來應是那位道家的道友施以秘術,將西秦之主鎮壓了。”


    “再加上你先生隻身仗劍,於趙國南境阻攔韓王,還有兵聖孫武也入了趙來..”


    “你這基業,已是無憂矣。”


    當真如此!


    秦政呼吸一緊,瞳孔放大。


    秦、燕、韓!


    三國退去!


    本以為是四麵楚歌,十死無生之局,卻不想峰回路轉,還有這等生機。


    腦海裏想起季秋的影子,一時間秦政感激不已!


    先生,定是先生從中周旋。


    不然這些百家大賢,如何會為他出麵


    秦政剛想拜謝。


    卻隻聽聞夫子狀似無意,繼續問道∶


    “可大局雖定,然世道仍亂。”


    “因此我來趙都,就是想看看閣下這位王,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聽得此言,秦政心中凜然。


    一尊聖者開口,定然有他的謀算。


    不過…這也確實是一個機會。


    因為麵對這前所未有的大好時機,秦政心中的那團火焰,早已更加灼熱的燃燒了起來。


    三國伐趙,既皆傾頹…


    那正是大出天下之機!


    再加上他秦政本就是西秦嫡出的血脈,既西秦之主沒落,那社稷之鼎,便合該為他所執掌也!


    而且,這也是一個機會。


    諸子百家,乃凡民之中走出的強者,而秦政又需要仰仗這些力量,才能徹底打開如今局麵。


    可以說,就是天然的合作夥伴!


    這位夫子,乃儒脈大賢,桃李滿天下,號稱門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位大賢,哪怕是在這個神血執政的時代,都有不少卿士對其禮敬有加。


    若能得他讚許,得到儒門的門徒投效,對於他日後的大道,當是如虎添翼。


    結合其中因果,秦政毫不猶豫便開口∶


    “三國伐趙,皆視孤為魚肉,如今主次因諸位前輩相助,已然更替,而我趙氏更是雄獅悍卒聞名天下,武力兼備,所以…”


    他的聲音,逐漸高昂∶


    “西秦之主已隕,孤乃是西秦王族血裔,當統禦西秦,隨後穩固局勢,橫渡易水定燕,南下平定三晉!”


    “以成…王霸之業!”


    數千近萬年的時光,這片古老的土地,從來沒有諸侯王,能夠做到這種程度。


    哪怕是名義上平定天下的鎬京周天子,其實也不過隻是名義上而已。


    七國的高度自治,除非有神詔降下,不然哪怕是天周,也無法插手他國政治,這是在玄商覆滅時,周天子與最初的數十位諸侯王擬定的契約。


    號曰分封。


    但時至如今,古老的分封隨著諸王接二連三的隕落,隨著百家諸子的興起,已經開始瀕臨搖搖欲墜。


    年輕的王意識到了,這將是一個幹載難逢,古來未有的機遇。


    同一時間。


    夫子望氣。


    在他那可以看破虛實,與冥冥之中所存在氣數的雙眸之中。


    他看見了有金色的流光,隨著這少年言辭鑿鑿,越發堅定,開始緩慢於他頭頂凝聚成型,散發出了煌煌大氣的威勢。


    這是,命格。


    潛龍在淵,騰必淩霄。


    有些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明白自己的道路,所以他們注定庸庸碌碌,但有些人卻可以打破命運之中的囚籠,做到於不可能之中誕生的可能。


    這些人,便被稱作天命之子。


    在夫子的眼中,這趙王秦政此時氣運如烈火烹油,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如此濃厚的人道氣運,注定他將在這九州,取代天周。


    所以,他笑了笑∶


    “即使攔在你前方的,有可能會是天周,你也不後悔?“


    夫子加重了語氣。


    對此,心潮潰湃,有冥冥之中大勢加持的秦政,隻堅定道∶


    “為心中之誌向,則九死而不悔也!”


    此言一出,秦政身軀裏的祖血沸騰,一瞬間他好似衝開了某種桎梏,身上氣息更上一層樓!


    如果要去形成的話…


    那就是即使不及季秋,但也與上將軍趙五靈,相差無幾了!


    “乘大勢而行,則如虎添翼也!”


    “你是這樣,你那位先生也是。”


    “若王能橫掃四海,平定九州,摒棄所謂凡民與神血的差異,一視同仁,那便…合該我人族大興也。”


    夫子輕拍手中書卷,望向徐徐高升的旭日,讚了一句∶


    “既如此。”


    “可立學宮,邀百家而來,而助人道盛世。”


    “我儒門與百家…皆可以共襄大業!”


    秦政自微末崛起。


    他見過神血的黑暗,見過貴胄的自封。


    看到有刀兵之禍紛飛四起,也知何為善惡,何為冷暖自知。


    定鼎天下的人,一定要知曉這天下,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麽。


    王權,貴胄,巨頭..雖是目前為止的主旋律。


    可這些個事物,哪怕再是無敵,終歸還是會在某一日消逝。


    唯有那芸芸凡民,如萬千星火般的人,才是一切的開始與終焉。


    明白了這個道理的王。


    注定,將會改變這個時代。


    趙王曆二年。


    王秦政得百家助力,有儒門大先生夫子出手,口含天憲,將燕軍橫攔於北境易水之外,有道家大能以身外化身紫氣東來,於函穀關斃殺西秦之主,駕青牛而去。


    當此時。


    帝師,太平道義集大成者季秋,單人仗劍過數千裏,一劍化虹,先碎王血戰車,再斬韓王於趙土之中,鑄就不敗威名。


    成為了當世絕無僅有,以一己之力,送葬兩王的第一人。


    自此,趙國名震天下。


    諸子百家與季秋之名,亦是天下聞名。


    一月後,趙王城。


    季秋從南境回歸,走入這座被漫漫黃沙所包圍的雄偉巨城。


    本來走時,尚且是危若累卵的樣子,堪稱人人備戰自危,但待到歸來,卻是一改風貌,徹底換了個模樣。


    當趙國得百家相助,有大賢出手力鎮三王,舉國上下都沸騰了。


    在以往,趙國的凡民亦或者神血,對於百家與求學的態度,除卻兵家傳道之外,都是較為抵觸。


    但當秦政請諸子入府,開辟學宮,以及頒布了一係列執政策略後,再加上有關於這些個大賢的風波事跡傳揚開來。


    趙土的風貌,也在慢慢的變化著。


    起碼在這王城,那些個從各地而來的學者們,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


    這並非是因為敷衍了事,才做出的虛偽姿態。


    而是真真正正,從骨子裏萌發的敬意與認同。


    人們從來崇尚強者。


    而知識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力量。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


    當再一次回歸,見此情景,季秋心中是欣慰的。


    王城尚如此,那麽待到這種風氣擴散周邊,這個國度就將徹底改變。


    這一切,都被他所看在眼中。


    如今邊境秣馬厲兵,隻待穩固過後,便可大出天下。


    秦政,已有了為皇的氣象!


    沿著來時軌跡,季秋走過街道小巷,輕車熟路,便到了太平書院門前。


    正待他想叩開門來。


    便見到塵光拂過,那在此世最初所見的儒門大先生夫子,正麵如春風,大袍寬袖,站在了他麵前∶


    “季先生,許久不見。”


    夫子麵色帶笑,而他的身後,正有那門人顏子淵拱手侍立。


    “我在此等候良久。”


    “特地將此物,以及李老先生交與趙王的東西,一並給你。”


    一邊說著,夫子一邊大袖一揮。


    緊接著,曾被西秦之主與北燕王擄掠的九鼎,便一左一右,浮現在了他的麵前。


    其上銘刻著“梁,與“青,,皆是玄商時代的文字。


    “我知曉,你與已經沒落的玄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所以你執此鼎。”


    “當能為我輩未來的勝算,再添幾分。”


    這位高大的儒衫先生如是說道,眸中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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